泡沬之外
泡沬之外
听完了那人在既定河边钓云的故事他便从水中走来漂泊的年代河到哪里去找它的两岸?
白日已尽岸边的那排柳树并不怎么快乐而一些月光浮贴在水面上眼泪便开始在我们体内涟漪起来战争是一回事不朽是另一回事旧炮弹与头额在高空互撞必然掀起一阵大大的崩溃之风于是乎这边一座铜像那边一座铜像而我们的确只是一堆不为什么而闪烁的泡沬。

作者简介

洛夫
洛夫 诗人

洛夫(1928年5月11日—2018年3月19日),原名莫运端、莫洛夫,衡阳人,国际著名诗人、世界华语诗坛泰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者、中国最著名的现代诗人,被诗歌界誉为“诗魔”。

洛夫(1928年5月11日—2018年3月19日),原名莫运端、莫洛夫,衡阳人,国际著名诗人、世界华语诗坛泰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者、中国最著名的现代诗人,被诗歌界誉为“诗魔”。
柔水如情如你多脂而温热的手这把年纪玩起水来仍是那么心猿意马赶紧拧干毛巾一抹脸抬头只见镜中一片空无猿不啸马不惊水,仍如那只柔柔的手——一种凄清的旋律从我的华发上流过
冷而且渴我静静地望着午夜的茶几上一只韩国梨那确是一只触手冰凉的闪着黄铜肤色的梨一刀剖开它胸中竟然藏有一口好深好深的井战栗着拇指与食指轻轻捻起一小片梨肉白色无罪刀子跌落我弯下身子去找啊!满地都是我那黄铜色的皮肤
一读过一再默诵过的你那闪光的脸用黄金薄片打造的封面昨日你被风翻到七十七页便停住了且成为海内外的孤本而你的血又在我血中铸成了新字在我的肉中再版四月,谷雨初降暮色沉沉中香港的长途电话轰然传来一声天崩地裂的炸响说你已走了,不再等我母亲我忍住不哭我紧紧抓起一把泥土我知道,此刻你已在我的掌心了且渐渐渗入我的脉管我的脊骨我忍住不哭独自藏身在书房中沉静地坐着看落日从窗口蹑足走过黄昏又一次来临余辉犹温室内慢火在熬着一锅哀恸我拉起窗帘夜急速而降赶来为我缝制一袭黑衫母亲我真的不曾哭泣只痴痴地望着一面镜子望着镜面上悬着的泪滴三十年后才流到唇边我垂首无言如大风过后偃伏的蓟草默念着你--母亲记忆如一把锐利的刀子刃锋所及你在血中见到我我在肉中见到你一切的爱与死欲念与寂灭苦藤一般无尽无止的纠缠都从一根脐带开始就那么生生世世环绕成一只千丝不绝的蚕我是其中的蛹当破蚕而出带着满身血丝的我便四处寻找你让我告诉你化为一只蛾有多苦在灯火中焚身有多痛母亲,我追你到旷野四顾茫然我在等你为我解释时间的意义等到月亮第一千次升起我黯然不解为何每一颗星都不是你今晚,我只好仍攀着脐带爬行到生命的起点但我抓到的只是你冰凉的手我冰凉的手从箱子里翻出你的遗照,还有一封大哥哀伤而无声的信信纸触目阴冷而每个字却热得烫手三十年的隔绝三十年的牵绊日日苦等两岸的海水激飞而起在空中打一个结或架一座桥夜夜梦中把家书折成一只小船漫卷诗书喜欲狂且学老杜扬孤帆入洞庭溯湘,资,沅,沣然后夜泊在你白发满覆的枕边那是千里停舟的码头我欣然抛过缆索你却一把抓住我的臂体内有晚潮澎湃任咸咸的水渍溅湿了我的衣襟你的枕头...不,我的枕头系着满载哀伤之舟的枕头二梦境纵然依稀却象一快黑色的膏药紧贴在三十年来犹未结疤的伤口母亲,你可记得那一个风雪载途的寒夜我颤颤怯怯地走近家门院子的霜枫已凋阶前的秋菊已残水塘中喧哗的童年已凝结成零度以下的坚冰这时鸡犬俱寂村中无灯火,无梆声荒草埋径我已找不到儿时的归路寒风猎猎吹衣好冷,母亲我为你窗前的烛光吸引踮起脚尖跨上石阶脚下响起落叶的细碎细细碎碎,一步一阵心跳我举手敲门又颓然放下我怕门环答我以一声陌生的惊呼更不忍见你惊醒之后抱住的只是一阵冷风于是我蹑足挨近你的窗口只见你侧身而卧墙上浮贴着卷曲的影子炉火已熄挂钟似睡犹醒茶几旁搁着一根手杖手杖旁躺着一双又黑又瘦的布鞋天井里星光映着积雪雪白如婴如你解衣哺我的乳房而今,你已齿落发枯委顿成壁上那幅父亲唯一留下的郁苦的山水从你荒芜的额间我读出了天地间的苍茫且隐约听到你的泪水穿过宇宙洪荒穿过一部历史的滴落母亲你为什么不言语你为什么不侧过脸来看我你可曾听见我掩口不及的惊呼母亲,你为什么不说话我已在你的窗前把雪站厚了两寸,三寸,五寸你看,我的须眉皆已染白当然不完全是雪也掺有三十载的尘与土,悲凉的月好冷,母亲你赶快侧过身来看我脸上的泪唉,来不及了泪已结成了冰柱我是梦没有肌肤毛发的梦梦如何能抵抗寒气与饥渴那年临别你塞在我行囊中的一件毛衣早已象我们的家碎了,碎了一个个窟窿,一个个疮疤三十年前的一件棉袄翻过来穿便是三十年后的新袍触手处一片冰凉唯有你的呼唤--或一声温婉的呵责你那暖如一盆炭火的拥抱才会使我深深感知取暖的最好方式就是回家不论在梦里在康乃馨的微笑中或一支蜡烛的小小火焰里...三乡音未改,两鬓已衰母亲三十多个寒暑匆匆的催逼我仍只是一只追逐天涯的孤雁日升月落山高水长我仍坚持最初展翅的方向春天,我曾涉过多雨的江湖夏天,我曾鼓翼掠过大地盘旋峰顶如一制造风云的鹰隼到了秋天我困顿如一只纸鸢断了线后才拥有全部的天空入冬后我惴惴然踏着薄冰再一次展开河底激流的旅程千年前屈原在汨罗的那种冷冷的旅程而我的离骚则以亚热带的湿疹与孤寂写成癣一般顽固无边无际扩张的乡愁写成是青青的芰荷而无根是多手的荇藻而抓不到泥土随着水面浮云的足迹向滚滚而来的尘烟向一座从云雾中升起的城堡向一声声激越清朗而听不懂的晚钟踽踽独行汗流东南,血洒西北任时间一刀一刀地将我削得无鳞无鳍全身只剩下一把多刺的梗骨怕只怕,夕暮多风风中多落叶飒飒声中又见到秋,捧着霜枫血红的两颊而来月据说某月某日会圆会吗?
母亲有人偏说今年秋天有雨果然可恶天际万里皆墨在五楼的阳台上人淡如菊而登临之前早就按捺不住阵阵的惊怯迎风解衣披襟而歌余音中挟有呛呛的轻咳唉,中秋岂可无月无月叫我如何想象你早年的容颜教我如何能感应一夜的乡心五处的悸动母亲,你是一株苍松伸展手臂等候鸟的归来,而十年雷轰电掣十年虫蛀霜袭十年浑浑噩噩你已枯成了秃枝败叶风来再也不闻松涛哀哀无告亦如满上的夕阳山岗沉寂你额头上的星光,无声且盲你也曾仰首问天天空比你的双瞳更为茫然你伸手向雪雪片冷冷地给你一巴掌没有诅咒,没有逃避你安安静静地咀嚼着别人分配给你的孤独和绝望身旁子女们滚铁环的山坡山坡上躺着大朵大朵的山茱萸蒲公英随风远扬再过去是一条浅溪正在等待春水暴涨为它带来一群鱼婴的嘻闹这时,母亲我仿佛听见你俯身对着水中的自己轻呼:“我的孩子们呢?
我的乳汁虽干但被猛力吸吮的余痛犹在你们在哪里?
你们在哪里?
一夜的乡心五处的悸动悸动正因为我们与你的血同其浓度泪,同其咸度母亲,你可知道在天涯之外的天涯在每夜的碧海青天中我是唯一在光年以外的太空中燃烧自己的海王星四树欲静而风不息子欲养而...母亲啊你沿着哪条河流归入哪个大海?
今夜好静,好长在众星惊呼中月亮跃入海里之后在腕表猝然停在午夜之后在太阳花全部凋落之后雨来之后鼻子伤风之后在冷得只想一头撞入你那温暖的襁褓之后我惊愕失声竟如此难以释然于--为何你我三十年前一别一通三十秒钟的电话即成永诀母亲,你在哪里?
我曾觅你于汹涌的波涛过尽千帆竟没有一幅是你的脸觅你于沉沉的沼泽水边不见你走过的脚印觅你于通衢长巷只隐隐听到全城的灯火都在呼唤你的名字觅你于清晨的草原于一朵初绽的纯白的水姜花中于黄昏的峰定于苍鹰扇起满天暮色的绝崖南山烈烈,飙风发发母亲,你在哪里?
这时我只看到一颗落日越沉越深越冷越美越淡母亲夜,好静好静我忍住不哭独自藏身在书房中安静地坐尽了一支烛火又点亮一支我再次摊开那封揉皱了的信当读到吾儿啊吾儿...乍见烛光闪烁不定是你来了?
或是一阵来意不明的风?
亡故是一种纯粹的远行是生命繁殖的另一过程或许明年春天我将再看到你扬着脸在满山桃树灼灼的花瓣中因为你是树枝,也是花粉你是根,也是果昨日你是河边的柳今日你是柳中的烟你是岩石,石中的火你是层云,云中的电你是沧海,海中的盐你卑微如青苔你庄严如晨曦你柔如江南的水声你坚如千年的寒玉我举目,你是浩浩明月我垂首,你是莽莽大地我展翅,你送我以长风万里我跨步,你引我以大路迢迢母亲你掘我为矿炼我为钢将我的肋骨铺成轨道让我的子,我的孙永远坚持我选择的走向母亲今夜好静,好长我真的不曾哭泣三十年前的那滴泪早已在镜面上风干你已成灰成土化为茫茫的时间你是历史中的一滴血我是你血的再版千册万册源远流长.....
石破天惊秋雨吓得骤然凝在半空这时,我乍见窗外有客骑驴自长安来背了一布袋的骇人的意象人未至,冰雹般的诗句已挟冷雨而降我隔着玻璃再一次听到羲和敲日的叮当声哦!好瘦好瘦的一位书生瘦得犹如一支精致的狼毫你那宽大的蓝布衫,随风涌起千顷波涛嚼五香蚕豆似的嚼着绝句。
绝句。
绝句。
你激情的眼中温有一壶新酿的花雕自唐而宋而元而明而清最后注入我这小小的酒杯我试着把你最得意的一首七绝塞进一只酒瓮中摇一摇,便见云雾腾升语字醉舞而平仄乱撞瓮破,你的肌肤碎裂成片旷野上,隐闻鬼哭啾啾狼嗥千里来来请坐,我要与你共饮从历史中最黑的一夜你我并非等闲人物岂能因不入唐诗三百首而相对发愁从九品奉礼郎是个什么官?
这都不必去管它当年你还不是在大醉后把诗句呕吐在豪门的玉阶上喝酒呀喝酒今晚的月,大概不会为我们这千古一聚而亮了我要趁黑为你写一首晦涩的诗不懂就让他们去不懂不懂为何我们读后相视大笑1979.5.18
或许你并不因此而就悲哀吧蟹爪花沿着瓦盆四周一一爆燃且在静寂中一齐回过头来你打着手势在窗口,在深红的绝望里在青色筋络的纠结中你开始说:裸便有体香溢出一瓣吐再一瓣蟹爪花横着占有你额上全部的天空在最美的时刻你开始说:痛枝叶舒放,茎中水声盈耳你顿然怔住在花朵绽裂一如伤口的时刻你才辨识自己198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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