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弦的古诗

又是黄昏时分了。
妻去买米,剩我独自守着多云的窗。
兵营里的洋号,吹的是五月的悲凉。
想着沉重的日子。
想着那些伤怀的,使人流泪的远方。
唉,这破碎了的……你教我唱些什么,和以什么调子唱歌!
高高的槟榔树。
如此单纯而又神秘的槟榔树。
和我同类的槟榔树。
摇曳着的槟榔树。
沉思着的槟榔树。
使这海岛的黄昏富于情调了的槟榔树。
槟榔树啊,你姿态美好地站立着,在生长你的土地上,终年不动。
而我却奔波复奔波,流浪复流浪,拖着个修长的影子,沉重的影子,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永无休止。
如今,且让我靠着你的躯干,坐在你的叶荫下,吟哦诗章。
让我放下我的行囊,歇一会儿再走。
而在这多秋意的岛上,我怀乡的调子,终不免带有一些儿凄凉。
飒飒,萧萧。
萧萧,飒飒。
我掩卷倾听你的独语,儿泪是徐徐地落下。
你的独语,有如我的单纯。
你的独语,有如我的神秘。
你在摇曳,你在沉思。
高高的槟榔树,啊啊,我的同类,你也是一个寂寞的,寂寞的生物。
在没有炮声的日子里,不再长嘶引颈了的战马,还是那么习惯地,精力饱满地跃跃欲试地,举起前蹄来做奔驰状。
徐州路的黄昏带三分古意:几棵上了年纪的乔木很可欣赏。
荧光灯的午睡方醒,排着队,鞠躬如也,正当我牵着爱犬散步,打从这里经过。
灯是我们这一带的新客,而树已成为多年之老友,彼此间深深地默契。
既不是什么开始,亦尚未到达终点,而就是一种停,停下来看看风景;今天在这个美丽的半岛上作客,我已不再贪杯,不再胡闹,不再自以为很了不起如当年了。
让我独自徘徊,消磨岁月在这属于我自己的小小的后院里是好的:我乐意和十来棵品种不同的玫瑰厮守者,默契着,相看两不厌,无言以终老。
对于国家民族,我是问心无愧。
对于列祖列宗,子子孙孙,以及毁我的誉我的同时代人,我想我也已经交代得清清楚楚的了。
——然则,你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你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今天?
咦,怎么搞的!难道你还想再爬一次天梯去摘他几颗星星下来玩玩吗?
纪老啊……
读旧日友人书,乃有多管弦之音从心窝里升起:首先是一组浏亮的喇叭,象一群蓝色的小鸟扑着翅膀;而各种乐器的和声,则有如波斯地毯之华美。
然后是变奏复变奏从徐州高粱到金门大曲到旧金山的红葡萄酒——几十年的往事,如看一场电影。
啊,这人生!究竟是怎么搞了的呢?
忽听得大提琴的一弓,似乎有睡在长叹,竟是如此其悲凉啊……
进入山中,乃得到一种静。
不是静谧,不是寂静,或什么静悄悄的之类,而就是一种东台湾的静。
高峰。
瀑布。
流泉。
峭壁。
峡谷。
在这里,应有猿啼,狼嗥与鹰呼。
但我所倾听良久而共鸣交响的却是那些古老巨大岩石之沉默。
瞧!那边,苍翠中的土红:供奉着许多开拓者之神位的小小的长春祠,远远望去是一件艺术品。
哦,太鲁阁。
美哉!就要象这个样子的一种结构带几分神秘的,才叫做山。
而那些有花季的,有香火的,都不算了。
烦忧是一个不可见的天才的雕刻家。
每个黄昏,他来了。
他用一柄无形的凿子把我的额纹凿得更深一些;又给添上了许多新的。
于是我日渐老去,而他的艺术品日渐完成。
一小杯的快乐,两三滴的过瘾,作为一个饮者,这便是一切了。
那些鸡尾酒会,我是不参加的;那些假面跳舞,也没有我的份。
如今六十岁了,我已与世无争,无所求,也无所动:此之谓宁静。
但是我还不够太纯,而且有欠沉默——上他妈的什么电视镜头呢?
又让人家给录了音去广播!倒不如躺在自己的太空床上,看看云,做做梦好些。
如果成诗一首,颇有二三佳句,我就首先向我的猫发表。
我的猫是正在谈着恋爱,月光下,屋脊上,它有的是唱不完的恋歌,怪腔怪调的。
为了争夺一匹牝的老而且丑,去和那些牡的拼个你死我活,而且带了一身的伤回来的事也是常有的。
这使我忽然间回忆起,当我们年少时,把剑磨了又磨,去和情敌决斗,亦大有罗密欧与朱丽叶之慨——多么可笑!多傻!而又多么可爱!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是真想回到四十年前,把当初摆错了的姿势重摆一遍。
而总之,错了,错了,错了,那些台词与台步,都错了,这样也错了,那样也错了,一错就错到了今天的这种结论:既无纱帽或勋章之足以光宗耀祖的,而又不容许我去游山玩水说再见——此之谓命运。
啊啊命运!命运!命运!不是乐天知命,而是认了命的;亦非安贫乐道,而是无道可乐。
所以我必须保持宁静,单纯与沉默,不再主演什么,也不看人家的戏。
然则,让我浮一大白以自寿吧!止了微醺而不及于乱,此之谓酒德。
夜半醒来抽支烟。
月光下,小个便,不也蛮富有诗意的吗?
忽然哼起儿时的几句歌,怪苍凉的。
又想到明年此刻,将会以一种退休之姿出现了吧?
然则F 调的披头和G 调的小咪,还有,那些孤挺,那些昙花,总该早点儿为它们作一番安排才好。
于是有一流星划过天空,自东南东而西北西。
我已不再高兴雕塑我自己了:想当然不会成为一座铜像。
从三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始终立于一圆锥体之发光的顶点,高歌、痛哭与狂笑。
睥睨一切,不可一世,历半个世纪之久把少年和青年和中年的岁月挥霍殆尽。
而还打算扮演些什么呢,今天?
去照照镜子吧!多么的老而且丑!不过,我确实地知道的是:除了这身子的清清白白,一颗童心犹在。
所以我是属于有灵魂的族类;上帝之所喜爱的。
然则,然则,你们这些企图引诱我的魔鬼呀,还不给我滚开?
给我滚开!
用了世界上最轻最轻的声音,轻轻地唤你的名字每夜每夜。
写你的名字,画你的名字,而梦见的是你的发光的名字:如日,如星,你的名字。
如灯,如钻石,你的名字。
如缤纷的火花,如闪电,你的名字。
如原始森林的燃烧,你的名字。
刻你的名字!刻你的名字在树上。
刻你的名字在不凋的生命树上。
当这植物长成了参天的古木时,啊啊,多好,多好,你的名字也大起来。
大起来了,你的名字。
亮起来了,你的名字。
于是,轻轻轻轻轻轻轻地呼唤你的名字。
狂徒——四十岁了的,还怕饥饿与寒冷,嫉妒与毁谤吗?
叫全世界听着:我在此。
我用铜像般的沉默,注视着那些狐狸的笑,穿道袍戴假面的魔鬼的跳舞,下毒的杯,冷箭与黑刀。
我沉默。
刚下了课,拍掉一身的粉笔灰,就赶到印刷所去,拿起校对的红笔来,卷筒机一般地快速,卷筒机一般地忙碌。
一面抽着劣等纸烟,喝着廉价的酒,欣欣然。
仅仅凭了一块饼的发动力,从黎明到午夜,不断地工作着,毫无倦容,也无怨尤,曾是你们看见了的;而在风里,雨里,常常是淋得周身湿透,冻得双手发紫,这骑着脚踏车,风驰电掣,出没于“现实”之千军万马,所向无敌得生活上的勇士,也是你们鼓掌叫过好的。
然而捕狮子的陷阱就设在我的座椅下,纸包的定时炸弹,就藏在我的抽屉里:你们好狠!你们在我的户外窥伺;你们在我的路上埋伏;你们散布流言,到处讲我的坏话;你们企图把我整个地毁灭:你们好狠!甚至还要寄匿名信来侮辱我,画一只乌龟,写上我的名字;还要打神秘的电话来恐吓我,叫我小心点,否则挨揍:你们好坏!我既贫穷,又无权势,为什么这样地容不得我呢?
我既一无所求,而又与世无争,为什么这样地容不得我呢?
哦哦,我知道了:原来我的灵魂善良,而你们的丑恶;我的声音响亮,而你们的喑哑;我的生命树是如此的高大,而你们的低矮;我是创造了诗千首的抹不掉的存在,而你们是过一辈子就完了的。
那么,让我说宽恕吧。
我说:来吧!一切肉体上的痛苦,要来的都来吧!我宽恕。
一切精神上的痛苦,要来的都来吧!我宽恕。
而这,就是一个人的尊严:一个四十岁的狂徒的写照。
荒原上不是连几株仙人掌、几颗野草也不生的;但都干枯得、憔悴得不成其为植物之一种了。
据说,千年前,这儿本是一片沃土;但久旱,灭绝了人烟。
他徘徊复徘徊,在这古帝国之废墟,捧吻一小块的碎瓦,然后,黯然离去。
他从何处来?
他是何许人?
怕谁也不能给以正确的答案吧?
不过,垂死的仙人掌们和野草们倒是确实见证了的:多少年来,这古怪的家伙,是唯一的过客;他扬着手杖,缓缓地走向血红的落日,而消失于有暮霭冉冉升起的弧形地平线,那不再四顾的独步之姿是那么的矜持。
我对我的树说:我想要是我是一棵树多好哩!槐树、榆树或者梧桐。
要是让我的两只脚和十个足趾深深地深入泥土里去,那么我就也有了枝条也有了繁多的叶子。
当风来时我就也有了摇曳之姿。
也唱萧萧之歌萧萧飒飒萧萧飒飒让人们听了心里难过,思乡和把大衣的领子翻起来。
而在冬天我是全裸着的。
因为我是落叶乔木不属于松柏科。
——凡众人叹赏的就不免带几分俗气了。
所以我的古铜色的头发将飘向遥远的城市。
我的金黄色的头发将落在邻人的阶前。
还有些琥珀般发红的则被爱美的女孩子拣了去,夹在纪念册里过些时日便遗忘了。
于是当青绿的季节重来她们将在我的荫盖下纳凉、喝汽水和讲关于树的故事……然后用别针,在我的苍老的躯干上刻他们的情人的名字:诸如Y。
H。
啦TY啦RM啦ST啦YD啦LP啦以及其他等等,都是些个挺帅而又够古怪的家伙——我对我的树说。
我的树是热带植物我手种的
总有一天,我变成一棵树:我的头发变成树叶;两腿变成树根;两臂和十指成为枝条;十个足趾成为根须,在泥土中伸延,吸收养料和水份。
总有一天,我变成一棵树。
我也许开一些特别香的,白白的,小小的花,结几个红红的果子,那是吃了可以延年益寿的。
但是我是不繁殖的,不繁殖的,我是一种例外。
我也许徐徐地长高,比现在高些,和一般树差不多,不是一棵侏儒般矮小的树,也不是一棵参天的古木。
我将永远不被移植到伊甸园里去,因为我是一棵上帝所不喜欢的树。
其实我是连月球之旅也不报名参加了的,连木星上生三只乳房的女人也不再想念她了,休说对于芳邻PROXIMA,那些涡状的银河外星云,宇宙深处之访问。
总得有个把保镖的,才可以派他到泰西去——怕他烂醉如泥,有失国体。
就算他是个有点儿才气的吧,倘若搭错了飞机可怎么办呢?
那不是秦岭的一部分么?
唉!正是。
正是那最美的所在:最令人流泪的。
而那是终南山的一块岩石。
我是坐于其上哼了几句秦腔和喝了点故乡的酒的。
我曾以手抚之良久,并能及其亘古的凉意。
而那些横着的云都停着不动了,他们想看看我这“异乡人”的模样。
啊啊,可拥抱的,多么淳厚。
山下那冒着袅袅炊烟的小小村落,不就是我渴念着的故乡终南镇么?
而我是哪一天从哪儿回来的呢?
咦?
梦婆婆呀,鸡怎么叫了的?
请让我留在这梦中不要哭醒才好……
这是全世界最美的一生,最珍奇,最可贵的一片,而又是最使人伤心,最使人流泪的一片,薄薄的,干的,浅灰黄色的槐树叶。
忘了是在江南,江北,是在哪一个城市,哪一个园子里捡来的了。
被夹在一册古老的诗集里,多年来,竟没有些微的损坏。
蝉翼般轻轻滑落的槐树叶,细看时,还沾着那些故国的泥土哪。
故国呦,啊啊,要到何年何月何日才能让我再回到你的怀抱里去享受一个世界上最愉快的飘着淡淡的槐花香的季节?
……
梦见火的婴孩笑了。
火是跳跃的。
火是好的。
那火,是他看惯了的灯火吗?
炉火吗?
火柴的火吗?
也许是他从未见过的火灾吧?
正在爆发的大火山吧?
大森林,大草原的燃烧吧?
但他哇的一声哭起来了:他被他自己的笑声所惊醒,在一个无边的黑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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