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于襄阳书
与于襄阳书
七月三日,将仕郎、守国子四门博士守愈,谨奉书尚书阁下。
士之能享大名、显当世者,莫不有先达之士、负天下之望者为之前焉。
士之能垂休光、照后世者,亦莫不有后进之士、负天下之望者,为之后焉。
莫为之前,虽美而不彰;莫为之后,虽盛而不传。
是二人者,未始不相须也。
然而千百载乃一相遇焉。
岂上之人无可援、下之人无可推欤?
何其相须之殷而相遇之疏也?
其故在下之人负其能不肯谄其上,上之人负其位不肯顾其下。
故高材多戚戚之穷,盛位无赫赫之光。
是二人者之所为皆过也。
未尝干之,不可谓上无其人;未尝求之,不可谓下无其人。
愈之诵此言久矣,未尝敢以闻于人。
侧闻阁下抱不世之才,特立而独行,道方而事实,卷舒不随乎时,文武唯其所用,岂愈所谓其人哉?
抑未闻后进之士,有遇知于左右、获礼于门下者,岂求之而未得邪?
将志存乎立功,而事专乎报主,虽遇其人,未暇礼邪?
何其宜闻而久不闻也?
愈虽不才,其自处不敢后于恒人,阁下将求之而未得欤?
古人有言:“请自隗始。
”愈今者惟朝夕刍米、仆赁之资是急,不过费阁下一朝之享而足也。
如曰:“吾志存乎立功,而事专乎报主。
虽遇其人,未暇礼焉。
”则非愈之所敢知也。
世之龊龊者,既不足以语之;磊落奇伟之人,又不能听焉。
则信乎命之穷也!
谨献旧所为文一十八首,如赐览观,亦足知其志之所存。
愈恐惧再拜。

与于襄阳书译文

七月三日,将仕郎、守国子四门博士守愈,谨奉书尚书阁下。七月三日,将仕郎、守国子四门博士守愈,恭敬地把信呈给尚书阁下。

士之能享大名、显当世者,莫不有先达之士、负天下之望者为之前焉。士之能垂休光、照后世者,亦莫不有后进之士、负天下之望者,为之后焉。莫为之前,虽美而不彰;莫为之后,虽盛而不传。是二人者,未始不相须也。读书人能够享有大名声,显扬于当代,没有哪一个不是靠在天下有名望、地位显达的前辈替他引荐的。读书人能够把他的美好德行流传下来,照耀后代的,也没有哪一个不是靠在天下有名望的后辈给他做继承人的。没有人给他引荐,即使有美好的才华也不会显扬;没有人作继承人,即使有很好的功业、德行也不会流传。

然而千百载乃一相遇焉。岂上之人无可援、下之人无可推欤?何其相须之殷而相遇之疏也?其故在下之人负其能不肯谄其上,上之人负其位不肯顾其下。故高材多戚戚之穷,盛位无赫赫之光。是二人者之所为皆过也。未尝干之,不可谓上无其人;未尝求之,不可谓下无其人。愈之诵此言久矣,未尝敢以闻于人。这两种人,未曾不是互相等待的,然而千百年才相逢一次。难道是居于上位的人中没有可以攀援的人,居于下位的人中没有值得举荐的人吗?为什么他们互相等待那样殷切,而相逢的机会却那样少呢?其原因在于居于下位的人倚仗自己的才华不肯巴结地位高的人请求引荐,居于上位的人倚仗自己的地位不肯照顾地位低的人。所以才学很高的人很多都为不得志而忧愁,地位高的人没有显耀的声誉。这两种人的行为都是错误的。没有去求取,就不能说上面没有引荐人;没有向下寻找,就不能说下面没有可以举荐的人。我思考这句话已经很久了,没有敢把这句话说给别人听。

侧闻阁下抱不世之才,特立而独行,道方而事实,卷舒不随乎时,文武唯其所用,岂愈所谓其人哉?抑未闻后进之士,有遇知于左右、获礼于门下者,岂求之而未得邪?将志存乎立功,而事专乎报主,虽遇其人,未暇礼邪?何其宜闻而久不闻也?愈虽不才,其自处不敢后于恒人,阁下将求之而未得欤?古人有言:“请自隗始。”愈今者惟朝夕刍米、仆赁之资是急,不过费阁下一朝之享而足也。如曰:“吾志存乎立功,而事专乎报主。虽遇其人,未暇礼焉。”则非愈之所敢知也。世之龊龊者,既不足以语之;磊落奇伟之人,又不能听焉。则信乎命之穷也!我从旁听说阁下具有非凡的才能,不随波逐流、有独到的见识,行为方正做事实际,进退有度不随流俗,文武官员能量才任用。难道您就是我所说的那种人吗?然而没有听说过后辈有得到您的赏识和礼遇的,难道是您寻求而没能得到吗?还是您志在建功立业,而办事一心想报答君主,虽然遇到了可以推荐的人才,也没有空闲来以礼相待呢?为什么应该听到您推荐人才的事却久久没有听到呢?我虽然没有才能,但要求自己却不敢落后于一般人。阁下将要寻求的人才还没能找到吗?古人说过:“请从我郭隗开始。”我现在只为早晚的柴米和雇仆人的费用着急,这些不过费阁下一顿早饭的费用就足够了。如果您说:“我志在建功立业,办事一心想报答君主,虽然遇到了可以推荐的人才,还没有空闲来以礼相待。”那就不是我敢去知道的了。世间那些拘谨小心的人,既不足以向他们告诉这些话,而胸怀坦白、才识卓越的人,又不听取我的话,那么就真的是我的命运很坏了!

谨献旧所为文一十八首,如赐览观,亦足知其志之所存。愈恐惧再拜。恭敬地呈上我以前作的文章十八篇,如蒙您过目,也足以了解我的志向所在。守愈诚惶诚恐,再拜。

七月三日,将仕郎、守国子四门博士守愈,恭敬地把信呈给尚书阁下。 读书人能够享有大名声,显扬于当代,没有哪一个不是靠在天下有名望、地位显达的前辈替他引荐的。读书人能够把他的美好德行流传下来,照耀后代的,也没有哪一个不是靠在天下有名望的后辈给他做继承人的。没有人给他引荐,即使有美好的才华也不会显扬;没有人作继承人,即使有很好的功业、德行也不会流传。 这两种人,未曾不是互相等待的,然而千百年才相逢一次。难道是居于上位的人中没有可以攀援的人,居于下位的人中没有值得举荐的人吗?为什么他们互相等待那样殷切,而相逢的机会却那样少呢?其原因在于居于下位的人倚仗自己的才华不肯巴结地位高的人请求引荐,居于上位的人倚仗自己的地位不肯照顾地位低的人。所以才学很高的人很多都为不得志而忧愁,地位高的人没有显耀的声誉。这两种人的行为都是错误的。没有去求取,就不能说上面没有引荐人;没有向下寻找,就不能说下面没有可以举荐的人。我思考这句话已经很久了,没有敢把这句话说给别人听。 我从旁听说阁下具有非凡的才能,不随波逐流、有独到的见识,行为方正做事实际,进退有度不随流俗,文武官员能量才任用。难道您就是我所说的那种人吗?然而没有听说过后辈有得到您的赏识和礼遇的,难道是您寻求而没能得到吗?还是您志在建功立业,而办事一心想报答君主,虽然遇到了可以推荐的人才,也没有空闲来以礼相待呢?为什么应该听到您推荐人才的事却久久没有听到呢?我虽然没有才能,但要求自己却不敢落后于一般人。阁下将要寻求的人才还没能找到吗?古人说过:“请从我郭隗开始。”我现在只为早晚的柴米和雇仆人的费用着急,这些不过费阁下一顿早饭的费用就足够了。如果您说:“我志在建功立业,办事一心想报答君主,虽然遇到了可以推荐的人才,还没有空闲来以礼相待。”那就不是我敢去知道的了。世间那些拘谨小心的人,既不足以向他们告诉这些话,而胸怀坦白、才识卓越的人,又不听取我的话,那么就真的是我的命运很坏了! 恭敬地呈上我以前作的文章十八篇,如蒙您过目,也足以了解我的志向所在。守愈诚惶诚恐,再拜。

与于襄阳书注解

1
负:仗侍。
2
休光:盛美的光辉,光华。
3
后进之士:后通显的人。
4
为之后焉:做他们的歌颂者。
5
虽盛而不传:即使成就卓越却不会流传。
6
是二人:这两种人。
7
相须:相待。这里是互相依赖的意思。
8
援:攀援。
9
推:推举。殷多、盛。这里引申作密切解。
10
相遇:互相遇合。
11
负:仗恃。
12
谄:讨好。
13
顾:照顾关怀。
14
戚戚:忧虑的样子。
15
赫赫:威显的样子。
16
干之:求他。干,干谒。
17
闻于人:听说。从旁边听说,表示谦恭。
18
道方而事实:道德方正而工作讲求实际。
19
卷舒:卷缩舒展,这里是进退的意思。
20
文武:具有文、武的才能的人。
21
唯其所用:只在您来使用。其,你,第二人称。
22
遇知:受到赏识。
23
获礼:得到尊敬。
24
恒:平常,普通。
25
隗:郭隗,战国时燕国人。
26
刍:喂牲口的草。

与于襄阳书赏析

于襄阳名頔,字允元,河南洛阳人,公元798年(唐德宗贞元十四年)九月以工部尚书为山东道节度使。由于做过襄阳大都督,故称于襄阳。公元801年(贞元十七年)秋冬之际,韩愈被任命署理国子临四门博士,正式在京师做官。博士职乃是闲官,地位不高,很难施展抱负,为此,他给于襄阳写信请求引荐。此信以士欲进身场名、建功业须前辈援引,而前辈之功业盛名又须有为的后继者为之传扬为论点,入情入理。

本文分为三段。第一段泛泛而谈“先达之士”应与“后进之士”。相为知遇的道理,这样,虽将对方捧为“负天下之望者”也不显得阿谀,虽标榜自己为“高材”也不显得狂妄。第二段以“侧闻”的形式赞誉对方,显得客观,这样,既便于自己表达,也使对方不觉得突兀而乐于接受。最后,在第三段中,用描述自己生活的窘迫状态来争取对方的同情,以求得侥幸任用的机会。本文的写法,虽给人以不卑不亢的感觉,但难免有仍有攀附权势之意。

于襄阳,名頔(dí),字允元。他在公元798年(贞元十四年)任襄州刺史,充山南东道节度观察使。不久,他又自请将襄州升格为大都督府。中唐以后,中央政府拿方镇无可奈何,唐德宗只好同意他当了襄州大都督。因为于是襄州长官,所以此书称他为于襄阳。据《旧唐书》卷一三《于頔传》载,于頔为人“横暴已甚”,却官运亨通,因而“自以为得志,益恣威虐”;他任襄州刺史时“专有汉(水)南之地,小失意者皆以军法从事”;由于德宗姑息,他“公然聚敛,恣意虐杀,专以陵上威下为务”。这些情况韩愈也应当有所“侧闻”,可是此文多少还有为他迎合奉承之意。为了求官,不得不如此,韩愈此举难道又是张九成所谓“其文当如是,其心未必然”吗?

看来韩愈求官心切,文中也难免强词夺理,倒错逻辑。求官与上进并行不悖,无可非议。为求官而牵强附会、因果倒错就偏颇了。试问,韩愈最尊崇的圣人之一:孔子,一生未获任何君主重用,其光华难道不是照样永照后世吗?!圣贤与其后继的传承,与他们是否富贵、高官厚爵没有丝毫关系。圣贤的光辉来源于他们的思想,后辈的继承在于万众的认同才得以留传而永垂不朽!老子弃官仙游,《道德经》至今留传;庄子曳尾涂中,逍遥游何其逍遥!

作者简介

韩愈
韩愈 唐代诗人

韩愈(768年-824年12月25日),字退之,河南河阳(今河南省孟州市)人,自称“祖籍昌黎郡”,世称“韩昌黎”、“昌黎先生”。唐代中期大臣,文学家、思想家、政治家,秘书郎韩仲卿之子。元和十二年(817年),出任宰相裴度行军司马,从平“淮西之乱”。直言谏迎佛骨,贬为潮州刺史。宦海沉浮,累迁吏部侍郎,人称“韩吏部”。长庆四年(824年),韩愈病逝,年五十七,追赠礼部尚书,谥号为“文”,故称“韩文公”。元丰元年(1078年),追封昌黎郡伯,并从祀孔庙。韩愈作为唐代古文运动的倡导者,名列“唐宋八大家”之首,有“文章巨公”和“百代文宗”之名。与柳宗元并称“韩柳”,与柳宗元、欧阳修和苏轼并称“千古文章四大家”。倡导“文道合一”、“气盛言宜”、“务去陈言”、“文从字顺”等写作理论,对后人具有指导意义。著有《韩昌黎集》等。

韩愈(768年-824年12月25日),字退之,河南河阳(今河南省孟州市)人,自称“祖籍昌黎郡”,世称“韩昌黎”、“昌黎先生”。唐代中期大臣,文学家、思想家、政治家,秘书郎韩仲卿之子。元和十二年(817年),出任宰相裴度行军司马,从平“淮西之乱”。直言谏迎佛骨,贬为潮州刺史。宦海沉浮,累迁吏部侍郎,人称“韩吏部”。长庆四年(824年),韩愈病逝,年五十七,追赠礼部尚书,谥号为“文”,故称“韩文公”。元丰元年(1078年),追封昌黎郡伯,并从祀孔庙。韩愈作为唐代古文运动的倡导者,名列“唐宋八大家”之首,有“文章巨公”和“百代文宗”之名。与柳宗元并称“韩柳”,与柳宗元、欧阳修和苏轼并称“千古文章四大家”。倡导“文道合一”、“气盛言宜”、“务去陈言”、“文从字顺”等写作理论,对后人具有指导意义。著有《韩昌黎集》等。
愈再拜:愈之获见于阁下有年矣。
始者亦尝辱一言之誉。
贫贱也,衣食于奔走,不得朝夕继见。
其后,阁下位益尊,伺候于门墙者日益进。
夫位益尊,则贱者日隔;伺候于门墙者日益进,则爱博而情不专。
愈也道不加修,而文日益有名。
夫道不加修,则贤者不与;文日益有名,则同进者忌。
始之以日隔之疏,加之以不专之望,以不与者之心,而听忌者之说。
由是阁下之庭,无愈之迹矣。
去年春,亦尝一进谒于左右矣。
温乎其容,若加其新也;属乎其言,若闵其穷也。
退而喜也,以告于人。
其后,如东京取妻子,又不得朝夕继见。
及其还也,亦尝一进谒于左右矣。
邈乎其容,若不察其愚也;悄乎其言,若不接其情也。
退而惧也,不敢复进。
今则释然悟,翻然悔曰:其邈也,乃所以怒其来之不继也;其悄也,乃所以示其意也。
不敏之诛,无所逃避。
不敢遂进,辄自疏其所以,并献近所为《复志赋》以下十首为一卷,卷有标轴。
《送孟郊序》一首,生纸写,不加装饰。
皆有揩字注字处,急于自解而谢,不能俟更写。
阁下取其意而略其礼可也。
愈恐惧再拜。
月日,居易白。
微之足下:自足下谪江陵至于今,凡枉赠答诗仅百篇。
每诗来,或辱序,或辱书,冠于卷首,皆所以陈古今歌诗之义,且自叙为文因缘,与年月之远近也。
仆既受足下诗,又谕足下此意,常欲承答来旨,粗论歌诗大端,并自述为文之意,总为一书,致足下前。
累岁已来,牵故少暇,间有容隙,或欲为之;又自思所陈,亦无出足下之见;临纸复罢者数四,卒不能成就其志,以至于今。
今俟罪浔阳,除盥栉食寝外无余事,因览足下去通州日所留新旧文二十六轴,开卷得意,忽如会面,心所畜者,便欲快言,往往自疑,不知相去万里也。
既而愤悱之气,思有所浊,遂追就前志,勉为此书,足下幸试为仆留意一省。
夫文,尚矣,三才各有文。
天之文三光首之;地之文五材首之;人之文《六经》首之。
就《六经》言,《诗》又首之。
何者?
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
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声,莫深乎义。
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
上自圣贤,下至愚騃,微及豚鱼,幽及鬼神。
群分而气同,形异而情一。
未有声入而不应、情交而不感者。
圣人知其然,因其言,经之以六义;缘其声,纬之以五音。
音有韵,义有类。
韵协则言顺,言顺则声易入;类举则情见,情见则感易交。
于是乎孕大含深,贯微洞密,上下通而一气泰,忧乐合而百志熙。
五帝三皇所以直道而行、垂拱而理者,揭此以为大柄,决此以为大窦也。
故闻“元首明,股肱良”之歌,则知虞道昌矣。
闻五子洛汭之歌,则知夏政荒矣。
言者无罪,闻者足诫,言者闻者莫不两尽其心焉。
洎周衰秦兴,采诗官废,上不以诗补察时政,下不以歌泄导人情。
用至于谄成之风动,救失之道缺。
于时六义始剚矣。
《国风》变为《骚辞》,五言始于苏、李。
《诗》、《骚》皆不遇者,各系其志,发而为文。
故河梁之句,止于伤别;泽畔之吟,归于怨思。
彷徨抑郁,不暇及他耳。
然去《诗》未远,梗概尚存。
故兴离别则引双凫一雁为喻,讽君子小人则引香草恶鸟为比。
虽义类不具,犹得风人之什二三焉。
于时六义始缺矣。
晋、宋已还,得者盖寡。
以康乐之奥博,多溺于山水;以渊明之高古,偏放于田园。
江、鲍之流,又狭于此。
如梁鸿《五噫》之例者,百无一二。
于时六义浸微矣!陵夷至于梁、陈间,率不过嘲风雪、弄花草而已。
噫!风雪花草之物,三百篇中岂舍之乎?
顾所用何如耳。
设如“北风其凉”,假风以刺威虐;“雨雪霏霏”,因雪以愍征役;“棠棣之华”,感华以讽兄弟;“采采芣苡”,美草以乐有子也。
皆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
反是者,可乎哉!然则“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归花先委露,别叶乍辞风”之什,丽则丽矣,吾不知其所讽焉。
故仆所谓嘲风雪、弄花草而已。
于时六义尽去矣。
唐兴二百年,其间诗人不可胜数。
所可举者,陈子昂有《感遇诗》二十首,鲍防《感兴诗》十五篇。
又诗之豪者,世称李、杜。
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迨矣!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
杜诗最多,可传者千余首。
至于贯穿古今,覙缕格律,尽工尽善,又过于李焉。
然撮其《新安》、《石壕》、《潼关吏》、《芦子关》、《花门》之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亦不过十三四。
杜尚如此,况不迨杜者乎?
仆常痛诗道崩坏,忽忽愤发,或废食辍寝,不量才力,欲扶起之。
嗟乎!事有大谬者,又不可一二而言,然亦不能不粗陈于左右。
仆始生六七月时,乳母抱弄于书屏下,有指“之”字、“无”字示仆者,仆口未能言,心已默识。
后有问此二字者,虽百十其试,而指之不差。
则知仆宿习之缘,已在文字中矣。
及五六岁,便学为诗。
九岁谙识声韵。
十五六,始知有进士,苦节读书。
二十已来,昼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矣。
以至于口舌成疮,手肘成胝。
既壮而肤革不丰盈,未老而齿发早衰白;瞀瞀然如飞蝇垂珠在眸子中者,动以万数,盖以苦学力文之所致,又自悲。
家贫多故,二十七方从乡赋。
既第之后,虽专于科试,亦不废诗。
及授校书郎时,已盈三四百首。
或出示交友如足下辈,见皆谓之工,其实未窥作者之域耳。
自登朝来,年齿渐长,阅事渐多。
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理道。
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
是时皇帝初即位,宰府有正人,屡降玺书,访人急病。
仆当此日,擢在翰林,身是谏官,月请谏纸。
启奏之间,有可以救济人病,裨补时阙,而难于指言者,辄咏歌之,欲稍稍进闻于上。
上以广宸听,副忧勤;次以酬恩奖,塞言责;下以复吾平生之志。
岂图志未就而悔已生,言未闻而谤已成矣!又请为左右终言之。
凡闻仆《贺雨诗》,众口籍籍,以为非宜矣;闻仆《哭孔戡诗》,众面脉脉,尽不悦矣;闻《秦中吟》,则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矣;闻《登乐游园》寄足下诗,则执政柄者扼腕矣;闻《宿紫阁村》诗,则握军要者切齿矣!大率如此,不可遍举。
不相与者,号为沽誉,号为诋讦,号为讪谤。
苟相与者,则如牛僧孺之诫焉。
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为非也。
其不我非者,举世不过三两人。
有邓鲂者,见仆诗而喜,无何鲂死。
有唐衢者,见仆诗而泣,未几而衢死。
其余即足下。
足下又十年来困踬若此。
呜呼!岂六义四始之风,天将破坏,不可支持耶?
抑又不知天意不欲使下人病苦闻于上耶?
不然,何有志于诗者,不利若此之甚也!然仆又自思关东一男子耳,除读书属文外,其他懵然无知,乃至书画棋博,可以接群居之欢者,一无通晓,即其愚拙可知矣!初应进士时,中朝无缌麻之亲,达官无半面之旧;策蹇步于利足之途,张空拳于战文之场。
十年之间,三登科第,名落众耳,迹升清贯,出交贤俊,入侍冕旒。
始得名于文章,终得罪于文章,亦其宜也。
日者闻亲友间说,礼、吏部举选人,多以仆私试赋判为准的。
其余诗句,亦往往在人口中。
仆恧然自愧,不之信也。
及再来长安,又闻有军使高霞寓者,欲聘倡妓,妓大夸曰:“我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岂同他哉?
”由是增价。
又足下书云:到通州日,见江馆柱间有题仆诗者。
何人哉?
又昨过汉南日,适遇主人集众娱乐,他宾诸妓见仆来,指而相顾曰:此是《秦中吟》、《长恨歌》主耳。
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有咏仆诗者。
此诚雕篆之戏,不足为多,然今时俗所重,正在此耳。
虽前贤如渊、云者,前辈如李、杜者,亦未能忘情于其间。
古人云:“名者公器,不可多取。
”仆是何者,窃时之名已多。
既窃时名,又欲窃时之富贵,使己为造物者,肯兼与之乎?
今之屯穷,理固然也。
况诗人多蹇,如陈子昂、杜甫,各授一拾遗,而屯剥至死。
孟浩然辈不及一命,穷悴终身。
近日孟郊六十,终试协律;张籍五十,未离一太祝。
彼何人哉!况仆之才又不迨彼。
今虽谪佐远郡,而官品至第五,月俸四五万,寒有衣,饥有食,给身之外,施及家人。
亦可谓不负白氏子矣。
微之,微之!勿念我哉!仆数月来,检讨囊帙中,得新旧诗,各以类分,分为卷目。
自拾遗来,凡所遇所感,关于美刺兴比者;又自武德至元和,因事立题,题为“新乐府”者,共一百五十首,谓之"讽谕诗"。
又或退公独处,或移动病闲居,知足保和,吟玩性情者一百首,谓之”闲适诗“。
又有事物牵于外,情理动于内,随感遇而形于叹咏者一百首,谓之”感伤诗“。
又有五言、七言、长句、绝句,自一百韵至两百韵者四百余首,谓之”杂律诗“。
凡为十五卷,约八百首。
异时相见,当尽致于执事。
微之,古人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仆虽不肖,常师此语。
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时。
时之来也,为云龙,为风鹏,勃然突然,陈力以出;时之不来也,为雾豹,为冥鸿,寂兮寥兮,奉身而退。
进退出处,何往而不自得哉!故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
谓之讽谕诗,兼济之志也;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
故览仆诗者,知仆之道焉。
其余杂律诗,或诱于一时一物,发于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但以亲朋合散之际,取其释恨佐欢,今铨次之间,未能删去。
他时有为我编集斯文者,略之可也。
微之,夫贵耳贱目,荣古陋今,人之大情也。
仆不能远征古旧,如近岁韦苏州歌行,才丽之外,颇近兴讽;其五言诗,又高雅闲淡,自成一家之体,今之秉笔者谁能及之?
然当苏州在时,人亦未甚爱重,必待身后,人始贵之。
今仆之诗,人所爱者,悉不过杂律诗与《长恨歌》已下耳。
时之所重,仆之所轻。
至于讽谕者,意激而言质;闲适者,思澹而辞迂。
以质合迂,宜人之不爱也。
今所爱者,并世而生,独足下耳。
然百千年后,安知复无如足下者出,而知爱我诗哉?
故自八九年来,与足下小通则以诗相戒,小穷则以诗相勉,索居则以诗相慰,同处则以诗相娱。
知吾罪吾,率以诗也。
如今年春游城南时,与足下马上相戏,因各诵新艳小律,不杂他篇,自皇子陂归昭国里,迭吟递唱,不绝声者二十里余。
攀、李在傍,无所措口。
知我者以为诗仙,不知我者以为诗魔。
何则?
劳心灵,役声气,连朝接夕,不自知其苦,非魔而何?
偶同人当美景,或花时宴罢,或月夜酒酣,一咏一吟,不觉老之将至。
虽骖鸾鹤、游蓬瀛者之适,无以加于此焉,又非仙而何?
微之,微之!此吾所以与足下外形骸、脱踪迹、傲轩鼎、轻人寰者,又以此也。
当此之时,足下兴有余力,且欲与仆悉索还往中诗,取其尤长者,如张十八古乐府,李二十新歌行,卢、杨二秘书律诗,窦七、元八绝句,博搜精掇,编而次之,号为《元白往还集》。
众君子得拟议于此者,莫不踊跃欣喜,以为盛事。
嗟乎!言未终而足下左转,不数月而仆又继行,心期索然,何日成就?
又可为之太息矣!仆常语足下,凡人为文,私于自是,不忍于割截,或失于繁多。
其间妍媸,益又自惑。
必待交友有公鉴无姑息者,讨论而削夺之,然后繁简当否,得其中矣。
况仆与足下,为文尤患其多。
己尚病,况他人乎?
今且各纂诗笔,粗为卷第,待与足下相见日,各出所有,终前志焉。
又不知相遇是何年,相见是何地,溘然而至,则如之何?
微之知我心哉!浔阳腊月,江风苦寒,岁暮鲜欢,夜长少睡。
引笔铺纸,悄然灯前,有念则书,言无铨次。
勿以繁杂为倦,且以代一夕之话言也。
居易自叙如此,文士以为信然。
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
董生举进士,屡不得志于有司,怀抱利器,郁郁适兹土。
吾知其必有合也。
董生勉乎哉!夫以子之不遇时,苟慕义强仁者皆爱惜焉。
矧燕赵之士出乎其性者哉!然吾尝闻风俗与化移易,吾恶知其今不异于古所云邪?聊以吾子之行卜之也。
董生勉乎哉!吾因子有所感矣。
为我吊望诸君之墓,而观于其市,复有昔时屠狗者乎?
为我谢曰:“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
昔疏广、受二子,以年老,一朝辞位而去。
于是公卿设供帐,祖道都门外,车数百辆;道路观者,多叹息泣下,共言其贤。
汉史既传其事,而后世工画者,又图其迹,至今照人耳目,赫赫若前日事。
国子司业杨君巨源,方以能诗训后进,一旦以年满七十,亦白相去,归其乡。
世常说古今人不相及,今杨与二疏,其意岂异也?
予忝在公卿后,遇病不能出,不知杨侯去时,城门外送者几人,车几辆,马几匹,道旁观者,亦有叹息知其为贤与否;而太史氏又能张大其事为传,继二疏踪迹否,不落莫否。
见今世无工画者,而画与不画,固不论也。
然吾闻杨侯之去,相有爱而惜之者,白以为其都少尹,不绝其禄。
又为歌诗以劝之,京师之长于诗者,亦属而和之。
又不知当时二疏之去,有是事否。
古今人同不同,未可知也。
中世士大夫,以官为家,罢则无所于归。
杨侯始冠,举于其乡,歌《鹿鸣》而来也。
今之归,指其树曰:某树,吾先人之所种也;某水、某丘,吾童子时所钓游也。
”乡人莫不加敬,诫子孙以杨侯不去其乡为法。
古之所谓乡先生没而可祭于社者,其在斯人欤?
其在斯人欤?
年、月、日,季父愈闻汝丧之七日,乃能衔哀致诚,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灵:呜呼!吾少孤,及长,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
中年,兄殁南方,吾与汝俱幼,从嫂归葬河阳。
既又与汝就食江南。
零丁孤苦,未尝一日相离也。
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
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
两世一身,形单影只。
嫂尝抚汝指吾而言曰:“韩氏两世,惟此而已!”汝时尤小,当不复记忆。
吾时虽能记忆,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吾年十九,始来京城。
其后四年,而归视汝。
又四年,吾往河阳省坟墓,遇汝从嫂丧来葬。
又二年,吾佐董丞相于汴州,汝来省吾。
止一岁,请归取其孥。
明年,丞相薨。
吾去汴州,汝不果来。
是年,吾佐戎徐州,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罢去,汝又不果来。
吾念汝从于东,东亦客也,不可以久;图久远者,莫如西归,将成家而致汝。
呜呼!孰谓汝遽去吾而殁乎!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
故舍汝而旅食京师,以求斗斛之禄。
诚知其如此,虽万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辍汝而就也。
去年,孟东野往。
吾书与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
念诸父与诸兄,皆康强而早世。
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
吾不可去,汝不肯来,恐旦暮死,而汝抱无涯之戚也!”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乎!呜呼!其信然邪?
其梦邪?
其传之非其真邪?
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
汝之纯明而不克蒙其泽乎?
少者、强者而夭殁,长者、衰者而存全乎?
未可以为信也。
梦也,传之非其真也,东野之书,耿兰之报,何为而在吾侧也?
呜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纯明宜业其家者,不克蒙其泽矣!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虽然,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
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
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
汝之子始十岁,吾之子始五岁。
少而强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呜呼哀哉!呜呼哀哉!汝去年书云:“比得软脚病,往往而剧。
”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
”未始以为忧也。
呜呼!其竟以此而殒其生乎?
抑别有疾而至斯极乎?
汝之书,六月十七日也。
东野云,汝殁以六月二日;耿兰之报无月日。
盖东野之使者,不知问家人以月日;如耿兰之报,不知当言月日。
东野与吾书,乃问使者,使者妄称以应之乎。
其然乎?
其不然乎?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与汝之乳母。
彼有食,可守以待终丧,则待终丧而取以来;如不能守以终丧,则遂取以来。
其余奴婢,并令守汝丧。
吾力能改葬,终葬汝于先人之兆,然后惟其所愿。
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能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
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
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
吾实为之,其又何尤!彼苍者天,曷其有极!自今已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当求数顷之田于伊颍之上,以待余年,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长吾女与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
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
其不知也邪?
呜呼哀哉!尚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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