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
童年
秋晚灯下,我翻阅一页历史……窗外是今夜的月,今夜的人间,一条蔷薇花路伸向无尽远,色彩缤纷,珍异的浓香扑散。
于是有奔程的旅人以手,脚贪婪地抚摸这毒恶的花朵,(呵,他的鲜血在每一步上滴落!
)他青色的心浸进辛辣的汁液腐酵着,也许要酿成一盅古旧的醇酒?
一饮而丧失了本真。
也许他终于象一匹老迈的战马,披戴无数的伤痕,木然嘶鸣。
而此刻我停伫在一页历史上,摸索自己未经世故的足迹在荒莽的年代,当人类还是一群淡淡的,从远方投来的影,朦胧,可爱,投在我心上。
天雨天晴,一切是广阔无边,一切都开始滋生,互相交溶。
无数荒诞的野兽游行云雾里,(那时候云雾盘旋在地上,)矫健而自由,嬉戏地泳进了从地心里不断涌出来的火热的熔岩,蕴藏着多少野力,多少跳动着的雏形的山川,这就是美丽的化石。
而今那野兽绝迹了,火山口经时日折磨也冷涸了,空留下暗黄的一页,等待十年前的友人和我讲说。
灯下,有谁听见在周身起伏的那痛苦的,人世的喧声?
被冲击在今夜的隅落里,而我望着等待我的蔷薇花路,沉默。
1939年

作者简介

穆旦
穆旦 诗人

穆旦(1918年4月5日—1977年2月26日),原名查良铮,曾用笔名梁真,祖籍浙江省海宁市袁花镇,出生于天津。现代主义诗人、翻译家。

穆旦(1918年4月5日—1977年2月26日),原名查良铮,曾用笔名梁真,祖籍浙江省海宁市袁花镇,出生于天津。现代主义诗人、翻译家。
我常常想念不幸的人们,如同暗室的囚徒窥伺着光明,自从命运和神祗失去了主宰,我们更痛地抚摸着我们的伤痕,在遥远的古代里有野蛮的战争,有春闺的怨女和自溺的诗人,是谁安排荒诞到让我们讽笑,笑过了千年,千年中更大的不幸。
诞生以后我们就学习着忏悔,我们也曾哭泣过为了自己的侵凌,这样多的是彼此的过失,仿佛人类就是愚蠢加上愚蠢——是谁的分派?
一年又一年,我们共同的天国忍受着割分,所有的智慧不能够收束起,最好的心愿已在倾圮下无声。
像一只逃奔的小鸟,我们的生活孤单着,永远在恐惧下进行,如果这里集腋起一点温暖,一定的,我们会在那里得到憎恨,然而在漫长的梦魇惊破的地方,一切的不幸汇合,像汹涌的海浪,我们的大陆将被残酷来冲洗,洗去人间多年山峦的图案——是那里凝固着我们的血泪和阴影。
而海,这解救我们的猖狂的母亲,永远地溶解,永远地向我们呼啸,呼啸着山峦间隔离的儿女们,无论在黄昏的路上,或从碎裂的心里,我都听见了她的不可抗拒的声音,低沉的,摇动在睡眠和睡眠之间,当我想念着所有不幸的人们。
1940年9月
我是一个老人。
我默默地守着这迷漫一切的,昏乱的黑夜。
我醒了又睡着,睡着又醒了,然而总是同一的,黑暗的浪潮,从远远的古京流过了无数小岛,同一的陆沉的声音碎落在我的耳岸:无数人活着,死了。
那些淫荡的游梦人,庄严的幽灵,拖着僵尸在街上走的,伏在女人耳边诉说着热情的怀疑分子,冷血的悲观论者,和臭虫似的,在饭店,商行,剧院,汽车间爬行的吸血动物,这些我都看见了不能忍受。
我是一个老人,失却了气力了,只有躺在床上,静静等候。
然而总传来阵阵狞恶的笑声,从漆黑的阳光下,高楼窗灯罩的洞穴下,和“新中国”的沙发,爵士乐,英语会话,最时兴的葬礼。
——是这样蜂拥的一群,笑脸碰着笑脸,狡狯骗过狡狯,这些鬼魂阿谀着,阴谋着投生,在墙根下,我可以听见那未来的大使夫人,简任秘书,专家,厂主,已得到热烈的喝采和掌声。
呵,这些我都听见了不能忍受。
但是我的孩子们战争去了,(我的可爱的孩子们茹着苦辛,他们去杀死那吃人的海盗。
)我默默地躺在床上。
黑夜摇我的心使我不能入梦,因为在一些可怕的幻影里,我总念着我孩子们未来的命运。
我想着又想着,荒芜的精力折磨我,黑暗的浪潮拍打我,蚀去了我的欢乐,什么时候我可以搬开那块沉沉的碑石,孤立在墓草边上的死的诅咒和生的朦胧?
在那底下隐藏着许多老人的青春。
但是我的健壮的孩子们战争去了,(他们去杀死那比一切更恶毒的海盗,)为了想念和期待,我咽进这黑夜里不断的血丝……1940年4月
想起那携带泥沙的滚滚河水,也必曾明媚,像我门前的小溪,原来有花草生在它的两岸,人来人往,谁都赞叹它的美丽。
只因为几千年受到了郁积,它愤怒,咆哮,波浪朝天空澎湃,但也终于没有出头,于是它溢出两岸,给自己带来了灾害。
又像这古国的广阔的智慧,几千年来受到了压抑、挫折,于是泛滥为荒凉、忍耐和叹息,有多少生之呼唤都被淹没!虽然也给勇者生长了食粮,死亡和毒草却暗藏在里面;谁走过它,不为它的险恶惊惧?
泥沙滚滚,已不见昔日的欢颜!呵,我欢呼你,“科学”加上“仁爱”!如今,这长远的浊流由你引导,将化为晴朗的笑,而它那心窝还要迸出多少热电向生活祝祷!1957年
1、一个青年人站在现实和梦的桥梁上我已经疲倦了,我要去寻找异方的梦。
那儿有碧绿的大野,有成熟的果子,有晴朗的天空,大野里永远散发着日炙的气息,使季节滋长,那时候我得以自由,我要在蔚蓝的天空下酣睡。
谁说这儿是真实的?
你带我在你的梳妆室里旋转,告诉我这一样是爱情,这一样是希望,这一样是悲伤,无尽的涡流飘荡你,你让我躺在你的胸怀,当黄昏溶进了夜雾,吞蚀的黑影悄悄地爬来。
O让我离去,既然这儿一切都是枉然,我要去寻找异方的梦,我要走出凡是落絮飞扬的地方,因为我的心里常常下着初春的梅雨,现在就要放晴,在云雾的裂纹里,我看见了一片腾起的,像梦。
2、现实的洪流冲毁了桥梁,他躲在真空里什么都显然褪色了,一切是病恹而虚空,朵朵盛开的大理石似的百合,伸在土壤的欲望里颤抖,土壤的欲望是裸露而赤红的,但它已是我们的仇敌,当生命化作了轻风,而风丝在百合忧郁的芬芳上飘流。
自然我可以跟着她走,走进一座诡秘的迷宫,在那里像一头吐丝的蚕,抽出青春的汁液来团团地自缚;散步,谈电影,吃馆子,组织体面的家庭,请来最懂礼貌的朋友茶会,然而我是期待着野性的呼喊,我蜷伏在无尽的乡愁里过活。
而溽暑是这么快地逝去了,那喷着浓烟和密雨的季候;而我已经渐渐老了,你可以看见我整日整夜地围着炉火,梦昧似的喃喃着,像孤立在浪潮里的一块石头,当我想着回忆将是一片空白,对着炉火,感不到一点温热。
3、新鲜的空气透进来了,他会健康起来吗在昆明湖畔我闲踱着,昆明湖的水色澄碧而温暖,莺燕在激动地歌唱,一片新绿从大地的旧根里熊熊燃烧,播种的季节——观念的突变——然而我们的爱情是太古老了,一次颓废列车,沿着细碎之死的温柔,无限生之尝试的苦恼。
我长大在古诗词的山水里,我们的太阳也是太古老了,没有气流的激变,没有山海的倒转,人在单调疲倦中死去。
突进!因为我看见一片新绿从大地的旧根里熊熊燃烧,我要赶到车站搭一九四○年的车开向最炽热的熔炉里。
虽然我还没有为饥寒,残酷,绝望,鞭打出过信仰来,没有热烈地喊过同志,没有流过同情泪,没有闻过血腥,然而我有过多的无法表现的情感,一颗充满熔岩的心期待深沉明晰的固定。
一颗冬日的种子期待着新生。
1940年3月
下午两点钟,有一个学习会。
我和小张,我们拿着书和笔记,一路默默地向着会议室走去。
是春天呵!吹来了一阵熏风,人的心都跳跃,迷醉而又扩张。
下午两点钟,有一个学习会:阅读,谈话,争辩,微笑和焦急,一屋子的烟雾出现在我的眼前。
多蓝的天呵!小鸟都在歌唱,把爱情的欲望散播到心灵里。
我和小张,我们拿着书和笔记,走过街道,走过草地,走过小桥,对了,走过小桥,像所有的人那样……对面迎过来爱情的笑脸,影影绰绰,又没入一屋子的烟雾。
笔记要记什么?
天空说些什么?
是不是说,这日子如此晴和,这街道,这草地,都是为了你?
心里是太阳,脚步是阳光下的草,向下午两点钟,向学习会走去。
195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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