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蝇
苍蝇
苍蝇呵,小小的苍蝇,在阳光下飞来飞去,谁知道一日三餐你是怎样的寻觅?
谁知道你在哪儿躲避昨夜的风雨?
世界是永远新鲜,你永远这么好奇,生活着,快乐地飞翔,半饥半饱,活跃无比,东闻一闻,西看一看,也不管人们的厌腻,我们掩鼻的地方对你有香甜的蜜。
自居为平等的生命,你也来歌唱夏季;是一种幻觉,理想,把你吸引到这里,飞进门,又爬进窗,来承受猛烈的拍击。
1975年

作者简介

穆旦
穆旦 诗人

穆旦(1918年4月5日—1977年2月26日),原名查良铮,曾用笔名梁真,祖籍浙江省海宁市袁花镇,出生于天津。现代主义诗人、翻译家。

穆旦(1918年4月5日—1977年2月26日),原名查良铮,曾用笔名梁真,祖籍浙江省海宁市袁花镇,出生于天津。现代主义诗人、翻译家。
我已走到了幻想底尽头,这是一片落叶飘零的树林,每一片叶子标记着一种欢喜,现在都枯黄地堆积在内心。
有一种欢喜是青春的爱情,那时遥远天边的灿烂的流星,有的不知去向,永远消逝了,有的落在脚前,冰冷而僵硬。
另一种欢喜是喧腾的友谊,茂盛的花不知道还有秋季,社会的格局代替了血的沸腾,生活的冷风把热情铸为实际。
另一种欢喜是迷人的理想,他使我在荆棘之途走得够远,为理想而痛苦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看它终于成笑谈。
只有痛苦还在,它是日常生活每天在惩罚自己过去的傲慢,那绚烂的天空都受到谴责,还有什么彩色留在这片荒原?
但唯有一棵智慧之树不凋,我知道它以我的苦汁为营养,它的碧绿是对我无情的嘲弄,我咒诅它每一片叶的滋长。
1976年3月
  1 劝告如果时间和空间是永恒的巨流,而你是一粒细沙随着它漂走,一个小小的距离就是你一生的奋斗,从起点到终点让它充满了烦扰,只因为你把世事看得过于永久,你的得意和失意,你的片刻的聚积,转眼就被冲走在那永恒的巨流。
  2 答复你看窗外的夜空黑暗而且寒冷,那里高悬着星星,像孤零的眼睛,燃烧在苍穹。
它全身的物质是易燃的天体,即使只是一粒沙也有因果和目的:它的爱憎和神经都要求放出光明。
因此它要化成灰,因此它悒郁不宁,固执着自己的轨道把生命耗尽。
1976年3月
  1你可是永别了,我的朋友?
 我的阴影,我过去的自己?
天空这样蓝,日光这样温暖, 在鸟的歌声中我想到了你。
我记得,也是同样的一天, 我欣然走出自己,踏青回来,我正想把印象对你讲说, 你却冷漠地只和我避开。
自从那天,你就病在家中, 你的任性曾使我多么难过;唉,多少午夜我躺在床上, 辗转不眠,只要对你讲和。
我到新华书店去买些书, 打开书,冒出了熊熊火焰,这热火反使你感到寒栗, 说是它摧毁了你的骨干。
有多少情谊,关怀和现实 都由眼睛和耳朵收到心里;好友来信说:“过过新生活!” 你从此失去了新鲜空气。
历史打开了巨大的一页, 多少人在天安门写下誓语,我在那儿也举起手来; 洪水淹没了孤寂的岛屿。
你还向哪里呻吟和微笑?
 连你的微笑都那么寒伧,你的千言万语虽然曲折, 但是阴影怎能碰得阳光?
我看过先进生产者会议, 红灯,绿彩,真辉煌无比,他们都凯歌地走进前厅, 后门冻僵了小资产阶级。
我走过我常走的街道, 那里的破旧房正在拆落,呵,多少年的断瓦和残椽, 那里还萦回着你的魂魄。
你可是永别了,我的朋友?
 我的阴影,我过去的自己?
天空这样蓝,日光这样温暖, 安息吧!让我以欢乐为祭!  2“哦,埋葬,埋葬,埋葬!”“希望”在对我呼喊:“你看过去只是骷髅,还有什么值得留恋?
他的七窍流着毒血,沾一沾,我就会瘫痪。
”但“回忆”拉住我的手,她是“希望”底仇敌;她有数不清的女儿,其中“骄矜”最为美丽;“骄矜”本是我的眼睛,我真能把她舍弃?
“哦,埋葬,埋葬,埋葬!”“希望”又对我呼号:“你看她那冷酷的心,怎能再被她颠倒?
她会领你进入迷雾,在雾中把我缩小。
”幸好“爱情”跑来援助,“爱情”融化了“骄矜”:一座古老的牢狱,呵,转瞬间片瓦无存;但我心上还有“恐惧”,这是我慎重的母亲。
“哦,埋葬,埋葬,埋葬!”“希望”又对我规劝:“别看她的满面皱纹,她对我最为阴险:她紧保着你的私心,又在你头上布满使你自幸的阴云。
”但这回,我却害怕:“希望”是不是骗我?
我怎能把一切抛下?
要是把“我”也失掉了,哪儿去找温暖的家?
“信念”在大海的彼岸,这时泛来一只小船,我遥见对面的世界毫不似我的从前;为什么我不能渡去?
“因为你还留恋这边!”“哦,埋葬,埋葬,埋葬!”我不禁对自己呼喊:在这死亡底一角,我过久地漂泊,茫然;让我以眼泪洗身,先感到忏悔的喜欢。
  3就这样,像只鸟飞出长长的阴暗甬道,我飞出会见阳光和你们,亲爱的读者;这时代不知写出了多少篇英雄史诗,而我呢,这贫穷的心!只有自己的葬歌。
没有太多值得歌唱的:这总归不过是一个旧的知识分子,他所经历的曲折;他的包袱很重,你们都已看到;他决心和你们并肩前进,这儿表出他的欢乐。
就诗论诗,恐怕有人会嫌它不够热情:对新事物向往不深,对旧的憎恶不多。
也就因此……我的葬歌只算唱了一半,那后一半,同志们,请帮助我变为生活。
1957年
美国怎样教育下一代?
专家的笑脸会有一套解答;我只遇见过母亲,愁眉不展,问我对她的孩子有什么办法?
小彼得,和他的邻居没有两样,腰里怀着枪,走路摇摇摆摆,每天在街上以杀人当游戏,说话讲究狠,动手讲究快,妈妈的规劝是耳边风,姐妹看见他都害怕地躲开:且不要相信他是个英雄,谁打倒他,他便绝对地服从。
啊,小彼得,不念书,不吃饭,每天跟着首领在街头转。
起初你也是个敏感的孩子,为什么学得这么麻木,这么冷酷?
可是电影,无线电,连环图画,指引了你作人的第一步?
杀人放火的好汉真吸引人,明抢和暗骗才最可佩服:害了别人,虽然不讲究良心,他们可是快乐而又成功。
呵,成功!学校里的教科书可不也说成功是多么光荣!可怜的彼得,等你再长大一点,就会看到你的手枪不够用。
报纸每天宣扬堕落和奸诈,商业广告极力耻笑着贫穷。
你怎么活下去?
怎样快掘金?
怎样使出手段去制服别人?
自私的欲望不得不增长,你终于是满意还是绝望,夸张的色情到处在表演,使你年青的心更加不平衡。
疯人院?
或者青少年改造所?
别让它为你打开黑色的大门!呵,小彼得,逃吧;你逃不开;屋角暗藏着各样的灾害。
黑衣牧师每星期向你招手,让你厌弃世界和正当的追求;各种悲观哲学等在书店里,用各样的逻辑要给你忧愁;只要翻一翻,看一看,想一想,无论你多高或多低的胃口,鬼魅似的阴影准保要遮丑,你生命里的上升的太阳,彼得呵,无怪你的母亲愁眉不展,她忧闷的日子还很长,很长,其实你安全冲过了这么多关口,最后一只手要抓住你不放,那只手呀,正在描绘战争的蓝图,那图上就要涂满你的血肉!1951年11月
百家争鸣固然很好,九十九家难道不行?
我这一家虽然也有话说,现在可患着虚心的病。
我们的会议室济济一堂,恰好是一百零一个人,为什么偏多了一个?
他呀,是主席,单等作结论。
因此,我就有点心虚,盘算好了要见机行事;首先是小赵发了言,句句都表示毫无见识。
但主席却给了一番奖励;钱、孙两人接着讲话,虽然条理分明,我知道那内容可是半真半假。
老李去年做过检讨,这次他又开起大炮,虽然火气没有以前旺盛,可是句句都不满领导。
“怎么?
这岂非人身攻击?
争鸣是为了学术问题!应该好好研究文件,最好不要有宗派情绪!”周同志一向发言正确,一向得到领导的支持;因此他这一说开呀,看,有谁敢说半个不是?
问题转到了原则性上,最脑人的有三个名词:这样一来,空气可热闹了,发言的足有五十位同志。
其中一位绰号“应声虫”,还有一位是“假前进”,他们两人展开了舌战,真是一刀一枪,难解难分。
有谁不幸提到一个事实,和权威意见显然不同,没发言的赶紧抓住机会,在这一点上“左”了一通:“这一点是人所共知!”“某同志立场很有问题!”主席说过不要扣帽子,因此,后一句话说得很弯曲。
就这样,我挨到了散会时间,我一直都没有发言,主席非要我说两句话,我就站起来讲了三点:第一,今天的会我很兴奋,第二,争鸣争得相当成功,第三,希望这样的会多开几次,大家更可以开诚布公……  附记读者,可别把我这篇记载来比作文学上的典型,因为,事实是,事过境迁,这已不是今日的情形。
那么,又何必拿出来发表?
我想编者看得很清楚:在九十九家争鸣之外,也该登一家不鸣的小卒。
1957年

古诗大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