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耀的古诗

银色的在没有屏蔽的空荡荡的地表一只受孕的鸟卵。
摇动。
心猿就此以肩胛抵开顽性拒斥而受孕的生命却有了乘坐快车穿行岩壳的体验。
感觉自己包孕在声光交织的无数个螺旋。
感觉螺旋就是巨大的旋动本身。
感觉沿着不断撞开的拱形雷区而朝前旋动不止。
关闭的眼睛已抵挡不住那些光环的迷人烧烤。
走出窒息。
放逐的诗人啊这良宵是属于你的吗?
这新嫁忍受的柔情蜜意的夜是属于你的吗?
不,今夜没有月光,没有花朵,也没有天鹅,我的手指染着细雨和青草气息,但即使是这样的雨夜也完全是属于你的吗?
是的,全部属于我。
但不要以为我的爱情已生满菌斑,我从空气摄取养料,经由阳光提取钙质,我的须髭如同箭毛,而我的爱情却如夜色一样羞涩。
啊,你自夜中与我对语的朋友请递给我十指纤纤的你的素手。
有一天你发现自己不复分辩梦与非梦的界限。
有一天你发现生死与否自己同样活着。
有一天你发现所有的论辩都在捉着一个迷藏。
有一天你发现语言一经说出无异于自设陷阱。
有一天你发现道德箴言成了嵌银描金的玩具。
有一天你发现你的呐喊阗寂无声空作姿态。
有一天你发现你的担忧不幸言中万劫不复。
有一天你发现苦乐众生只证明一种精神存在。
有一天你发现千古人物原在一个平面演示一台共时的戏剧。
1993
穿长衫的汉子在乡村背后一座高坡的林下伫候久久……。
又是久久之后,树影将他面孔蚀刻满了条形的虎斑。
他是田父牧夫?
是使徒浪子?
是墨客佞臣?
肩负犁铧走过去的村民见他好似那个拿撒勒人。
穿长衫的汉子伫候在乡村背后一座高坡林荫,感觉坡底冷冷射来狐疑的目光。
拿撒勒人感觉到了心头的箭伤。
而那个肩负犁铧走远的村民已尽失胸臆之平静。
她从娘家来,替我捎回了祖传的古玩:一只铜马坠儿,和一只从老阿娅的妆奁偷偷摘取的“乾隆通宝”。
说我们远在雪线那边放牧的棚户已经坍塌,惟有筑在崖畔的猪舍还完好如初。
说泥墙上仍旧嵌满了我的手掌模印儿,像一排排受难的贝壳,浸透了苔丝。
说我的那些贝壳使她如此难过。
(选自《雪。
土伯特女人和她的男人及三个孩子之歌》之二)1982
(一)一百头雄牛噌噌的步伐。
一个时代上升的摩擦。
彤云垂天,火红的帷幕,血洒一样悲壮。
(二)犄角扬起,一百头雄牛,一百九十九只犄角。
一百头雄牛扬起一百九十九种威猛。
立起在垂天彤云飞行的牛角砦堡,号手握持那一只折断的犄角而呼呜呜……血洒一样悲壮。
(三)一百头雄牛低悬的睾丸阴囊投影大地。
一百头雄牛低悬的睾丸阴囊垂布天宇。
午夜,一百头雄性荷尔蒙穆穆地渗透了泥土。
血洒一样悲壮。
 1986
鹰,鼓着铅色的风从冰山的峰顶起飞,寒冷自翼鼓上抖落。
在灰白的雾霭飞鹰消失,大草原上裸臂的牧人横身探出马刀,品尝了初雪的滋味。
1956
再生的微笑。
是劫余后的明月。
我把微笑的明月,寄给那个年代良知不灭的百姓。
寄给弃绝姓氏的部族。
寄给不留墓冢的属群。
那些占有马背的人,那些敬畏鱼虫的人.那些酷爱酒瓶的人。
那些围着篝火群舞的,那些卵育了草原、把作牧歌的,猛兽的征服者,飞禽的施主,炊烟的鉴赏家,大自然宠幸的自由民,是我追随的偶像。
——众神!众神!众神当是你们!
1一束从废园采来的杏花(其间杂陈的白色碎朵据称是夜来香)在妻的拈握中迟疑了许久:窗台上实无可落脚的地方了。
2让她们生长在各自的枝干上原不好吗?
何必让她们痛苦?
何必让她们绝望、孤独、饥渴、涕零?
妻说:你别管。
3窗台,那陶罐被一束鲜花罩住深不可测的渊口。
我见不到渊底的一潭寒水了……听不到渊底欸乃一声的舟橹了……嗅不到神农氏从渊底袅袅升起的草药香……世事总是出人意料。
总要为人生妒?
……1985
现在是夏天,主体工程早经适时奠基破土。
班机盘旋上空重新留下世纪的震荡。
人们步入深渊如开拓金矿的矿工感觉到不容置疑的灵异光辉的投照。
都市深渊这样的蚂蚁一样施工的大军无数双手从无数个立面编织钢筋,将行云流水、江河桥路连成庞然一体。
啊,是廊柱、墙的迷宫。
是竖琴、金属花园。
是天堂积木、不败的甘蔗林、铁皮鼓……昼夜超拔的节奏为新神谱系系添立四射之威棱。
应该让一切渎灵者无处蝇营狗苟。
如此忧郁。
只有热浪与工程缓解信仰之创痛。
不要说已经将我逼入绝境。
我从不认为自己须臾离开那一被你们视作不祥的穷途;我的手心茁长过麦穗,仍必同样适于麦穗生长。
我的手心溶冶过矿石,仍必同样适于矿石溶冶。
够了。
让我享有缄默。
现在是夏天,日光酽浓,红漆一样搅拌。
焚风炙烤,沥青胶结,燃气厚重涩眼。
主体工程夹峙在都市潮中如海流间的岛屿。
有人探手篱墙悄然抽走一块铁模坯具。
但是蓝色的主体工程象靛蓝的布匹一样素朴,涮洗净皂沫后似的美洁,正祛除我的忧郁。
将军的行辕。
秣马的兵夫在庙堂厩房列次槽头扭摆细腰肢,操练劝食之舞蹈并以柔柳般摇曳的一双臂,如是撩拨槽中料豆。
拒不进食的战马不为所动。
这是何等悲凉的场景。
秣马的兵夫不懈地同步操演着劝食之舞蹈。
他们悲凉的脸蛋儿是女子相貌。
他们不加衣着遮饰而扭摆着的下肢却分明留有男子体征。
我感其悲凉倍甚于拒食的战马。
这场景是何等悲凉。
秣马的兵夫从被体内膏火炙烤着的额头不时摘取一瓣络腮短髯似的发束,他们就如是舞蹈不辍,而以自己的烤熟之发束为食。
宛如咀嚼刍草。
宛如咀嚼脑髓。
这种进食是如何险绝而痛苦。
拒食的战马默听远方足音复沓而不为所动。
这又是何等悲凉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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