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世斌的古诗

在巨大的天空下,春天一片一片地明亮起来油菜花古老,生动记忆般捍卫这个春天的实质(大地的女儿呵在僵硬起来的田垅上用血液回溯春天的颜色用四肢点燃陌生的灯盏)油菜花散发化肥的气息我凝视花瓣,听到一种声音,类似电锯的声音有力地挫折它的羽叶阳光一阵阵卷起,掀开蜜蜂围绕一个核心旋舞(春天的密汁返回花朵甚至不再甜蜜)油菜花伫立不动油菜花随风摇摆我抚摸花瓣,掰开花瓣被一片片照亮,熄灭这仍是金子般的花朵吗油菜花被它的纯粹伤害古老,柔弱。
油菜花的绝望比油菜花更令人迷恋。
雨花纯净。
月光在树林细碎暗蓝。
一颗紧张的果实一片叶子坠落,整个树林听到疼痛的声音古老的诗人在林中唱晚在月下宿露而眠拖延时间的老藤,摆脱季节的动作花串如雨,风传递树的语言在那个夏天,我已被仇恨烧成灰烬意志荒凉,斧子的锋芒闪烁在我众多的伤口中,有一条和赤练蛇如此接近明亮的山石吐满露珠猫头鹰,那压向枝头的黑暗高高提升的牡丹。
窸窣的野猫滴泉般弄响我的梦境我必须和这个夜晚和解我必须接过古老的琴弦歌唱昆虫般歌唱。
我必须雨水似地拥抱这野地密林(诗人呵,只有罪孽深重的人逼近死亡的人,才懂得你多么深情)风吹草动。
月光如雾涌来谁的腰背流动萤火谁的心灵披枝挂叶。
女人的美丽如此突出仿佛栅栏上的尖刺提升和伤害着我们女人赤裸地站在那里一层层褪去黑暗莹亮,清晰,像一根白蜡(一个男人阅读一个女人是一个男人阅读所有的女人)女人藕似地躺在那里承受着灯光,比灯光古老比藕空洞,饱满(一个男人阅读一个女人是所有的男人阅读一个女人)女人难以言传。
打开一个女人我们就想有一次很悔恨的哭泣如同说到海鸟我们的声音变蓝女人穿上衣服,钮好扣子重新被服装收藏回到我们面前像我们平时看到的样子女人在每天早晨和傍晚灼伤我们的视觉。
二十年过后,我回到你的房间窗帘已拖延到你的脸上我相信你的表情对什么样的风都不再敏感我在一场悬浮的大雪中离去和到来(一朵雪花飘天落地已是三十年)雪的颜色被完整地保存在窗帘上你像某些古代妇女那样坐在那里,依然美丽我的目光沿着你的嘴角翘起无处着落(我知道我这时的目光很像你的沉默长出的胡须)这个冬天,我远来的热情像你的壁灯一样突出(我们时常被一些美丽的企图出卖)我想我是老了我在你的门坎上坐下来像盘子里那只僵硬的苹果我不再和这个冬天分开。
寒流来了。
冰冷的墙壁忽然逼向我们。
我们胆囊的石头变得清晰,冰凉寒流来了。
最后一片叶子在枝头变重。
窗上的雾霭模糊起来我们打着寒噤,听到风中一只孤雁揪心的长鸣寒流如同邪恶的情人骤然冷却下来,孤立我们的体温这种时候,你最不能提到阳光你看到一缕炊烟,就几乎使你流泪这种时候,我们在心里收集草木住进温暖的茅庐,把自己变得矮小而巨大的蝉不动声色比老练的树更有耐心寒流早已夺取我们,深入我们的骨髓。
你的血液变凉你甚至不敢撩开窗帘,对玻璃上吹吐最后的热气只有极少数人,我们的兄弟当寒流到来之际,赤裸着胳膊在门口点燃落叶,让飞翔的火瓣把我们烫得伤痕累累。
一颗雨滴飞来,魔术般改变我,我的一生雨滴展动迅速的河流和水蛇灵气冲动,飞翔的光束使暗夜洞开雨滴拉开地平线和诗句的长度使我想起遥远的事物和来路故居的屋檐月光和水,女人的肌肤行人的泪水一路摇落深入雨滴如水底的石头如玻璃球核心的花朵在黄昏,我摇动灌满酒的葫芦一颗雨滴把我变成另一颗雨滴拯救了我我还能要求它什么雨滴进入一种秘密的精神如那个老哑巴总在夜深人静弄出清晰洗濯的水声。
女嬃沐浴更衣擦拭案上书简竹子的声音重新响起风透过编行,缭乱她金簪上的光。
她茫然四顾一片弱羽粘附于墙壁漏滴凝滞。
女嬃走出室外这时初夏的太阳照耀楚地明亮如她的疼痛花香弥漫于花园一只黄鹂金簪似地掠过她的影子被投放到田畦上像另一株花。
她开始摆弄蕙兰芳芷,在泥土中修复旧时脚印一朵芦花如一种轻细的声音飘来,绊在水榭的飞檐一只出神的青蛾落进水池从出口颠簸入江心女嬃起身走过田垅,坐在树荫下,凝视手上泥迹院外人语问答园内啁啾相竞她开始无声地流泪抬起头,一只轻鸿从空中飞过,提举她的目光她依次数认天国神灵。
这是芭蕉。
现代的芭蕉穿过古老的雨声到来承受着千年雨汇的重量芭蕉弯曲。
芭蕉有力即使在无雨的日子一棵芭蕉轻易就把我变成湿漉的古客孤旅,雨意愁怅如同月光,总使人想起桂花和酒的芳香。
我所看到的芭蕉,被无数文字采摘被雨水伤害。
变得柔弱萎缩。
如同月亮经过斧子和酒的讨伐洒下残疾的月光。
这是芭蕉这不再是芭蕉。
芭蕉消失芭蕉深刻。
无法连根拔除我只能远望另外的芭蕉最初的芭蕉。
我的芭蕉自然生长起来,粗大。
奔放像一棵放大的青菜扇出旺盛的大风扇落一阵阵雨声和月光这是芭蕉。
这是芭蕉回到芭蕉,可靠和永远的芭蕉。
一朵光悬浮在空中远离事物的连接和依托悠悠地,把一点虚无打亮这朵光将忧伤地飘泊最终,它是否会落在一个瓶子里或一颗黑痣上如同我幽蓝的窗子敞开到来的可是我等待的那朵光我们和光都被飘渺着无法把握。
我祈求风记住姓名,把我的那朵光送到我的窗前,把另一朵光带到它的地方。
要么就让它持续地飘悠让它被我的仰望轻轻举着让我们迷茫的心紧紧挨着。
昏暗的街灯灵感似的闪了一下,我们的视觉把一个男人从墙角揪了出来他躺在那里。
像一棵偏离的冬青树,像冬青树正在落下的一阵树叶像墙体上一个深黑的洞像一扇关上这个洞的门他躺在那里,在墙角和夜晚深处。
像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像一个弃家出走的人像一个被人杀死的人像一个杀人的人。
一个男人躺在墙角里,混淆着自己。
我们和灯光再也不能确定他像什么。
街灯和我们的视觉闪了一下把这个男人送回了墙角。
大雪纷呈。
再也没有什么事物比这更乱飘落的雪花,忽然被车速集中起来,改变方向朝车窗喷射过来,如同一道有秩序的准确的光束(任何事物一旦与速度结合就变得迅猛有力)夜晚很长地铺在黑色路面上。
闪闪雪花粉碎黑暗光柱般冲击我(谁能相信这样的奇迹?
一个黑暗的整体竟分解出无数明亮的碎片。
或者一棵枯黑的大树竟盛开出如此洁白的花叶)我坐在车上(再固执的山体也被迎面的雪光,这条白色的隧道洞穿)从起点到终点,似乎车子一直停在原地。
只是一支长达百里的光束把我挑起,对我进行一次明晃晃的暴露和消灭。
一只鸟蹲在电线杆上这根杆子就长出叶片触角和思想。
它蹲在那里被翅膀遮档,被风削弱一只鸟蹲在电线杆上脱离颜色,像牢牢抓住线条的一只蜘蛛。
它的重量,把高大的杆子弯曲它起飞的时候,拖起一条线。
把天空,树林和水面拖得乱七八糟。
一只蹲在电线杆上的鸟飞过我的头顶,弥补了我与电线杆之间的距离我很高地站起来,就被无数条线纠缠和捕捉。
鱼躺在晚餐的盘子里像它应该的样子。
我的筷子,不小心碰掉了鱼头让我吃了一惊。
就像我撕掉了一篇文章的标题扰乱了一个女人卸妆的程序在一次旅途中,还没起步,就站到了尽头鱼不合理地躺在那里桌上所有的菜肴变得荒诞我必须先把鱼头接上再按经验的吃法下箸整整一个晚上,或者一生,我都在寻找这颗鱼头。
这个人从一堆泥土中复活象那些活着,却被埋葬的人。
雕塑家凝视这个人:这是一座收缩的山,一片具体的海几千年,他的心脏曾给这个世界供血。
雕塑家手捧泥土,一次次贴近他象一把忠实的雕刀雕塑家的汗水和胡须向他走来的方向吹刮。
这是只有一个人活下去的努力现在,这个高大的人战胜身上的泥土,重新站起来。
雕塑家终于用手上的泥土把自己活埋。
狂风骤起。
溪水像一张大布被风搓揉,撕扯很高地拎起,很深地摔落它被做成一朵硕大的水花,在天空下怒放一条小溪掀起惊涛骇浪水光在波峰间急剧地打滑堤坝脆弱。
这时候溪水能把巨舸大舰颠覆事物被对象自私地激活和放大,掠夺和支持释放出整合之后的空前的能量。
这狂风巨浪溪水一次次冲上去顶上去这个扯疼它,撕裂它的高潮呵,它绝望地站在这个百年不遇的峻峭的高潮,不肯回落。
是村庄前一支耀眼的河流穿过土地的方式;是河岸上一枝梨花伸进春天的方式;是男人的汗水流过脊背的方式。
是敞开的门上一行颂辞走过对联的方式;是绣花女人在一张绷布上飞针走线的方式是她的目光一下子击穿情人的方式。
是一种命运终于被超脱和牵挂的方式是绷断的绳索突然弹起的方式;是阳光,自由和快乐肯定来临的方式。
是天空和鹭鸟本身把这一切接通,提起和照射的方式。
对于一张桌子来说,这块台布具有天空的性质。
台布柔软,绚丽地贴在桌上像一次温柔的抚摸。
鸟雀和花草绊在丝线间,布质的太阳使桌面发烫。
最不愿揭去台布的是桌子。
这样的庇护使它清洁优雅,避免很多擦伤。
台布与桌面连成一体,仿佛从桌面苔生出来,是另一张桌面或桌面的另一层漆和光桌子安静地站在台布下有时候,桌缝是否都体会到一种窒息和压痛?
或者都想撩开一些敞亮?
这是对于一张桌子来说。
对于我们来说,这块台布的面积大得无与伦比:它很轻很全面地笼罩在很多事物上。
一只苹果放在桌上丰盈。
突出。
像一个核心把房间团结起来(一只硕大的苹果放在桌上房间在缩小。
房间变得拥挤)如同演员对一座舞台的加入。
如同爱情对一种生活的加入一只苹果占领这个房间把它变成一只蠕动的胃房间的光亮,空气的形状所有的事物都在原来的位置上,被苹果围拢旋转起来。
苹果夸张具体。
充实和支配着这一切使它们无法自主和还原是的。
苹果(这是在一个人的介入,一道浮游的目光围绕苹果之后,才发生的事)
他的凿刀从这块石头上走过划三道痕,皱纹就出来了挖两个坑,眼眶就出来了掏两个洞,鼻孔就出来了撕一条缝,嘴唇就出来了他不停地凿去这块石头人类的这张脸就出来了在他看来,生命形态的完成不在于增加一些什么东西而在于减少一些什么东西不在于建立一些什么东西而在于破坏一些什么东西。
那么,是这个黄昏经过整个城市还是这个城市经过整个黄昏那么,是城楼上的钟表踢动着时间还是时间踢动着城楼上的钟表那么,是刚才这场雨水传递了河流还是这条河流传递了刚才的雨水那么,是风停在静止的皂角树林里还是这片皂角树林停在静止的风里那么,是这对飞翔的白鹭照亮了天空还是这片天空照亮了飞翔的白鹭那么,是我们此时忽然遭遇诗歌还是诗歌此时忽然遭遇我们那么,这些根本不是这个黄昏的问题还是,这些正是这个黄昏的根本问题。
是谁种植了西瓜?
瓜籽落向夏天,和它一起长大(如同一个诗人为诗歌而生,一个女人为爱情而来)有重量的阳光砸下来,暑热像西瓜似地绊在瓜藤上,压住瓜田最终与瓜刀合为一体西瓜圆润。
丰满。
裹住暑热的夏天,并处女般裹着它自己。
西瓜打开鲜红的断面触及这个夏天真实的痛与甜!它被夏天瓜分,最终回到自己一个无形的果实完整地呈现出来(如同一个农民被活埋他的土地创造,一个生者在死亡中到达)夏天流尽口水就像瓜农一样收起热情把瓜籽有信心地保存下来。
入夜前,一个女人一次次打开吊灯,把灯光戴在头上,把头发摘下来又一次次关上灯,把帽子摘除掉,让头发长起来这个女人往返于开关之间,头发和帽子之间就像两个女人在相互出卖像头发和帽子之间的一道空隙。
这个女人她摘下头上的灯光是因为帽子一样笼罩着的胆怯她戴上那片灯光是因为比头发更深的暗和渴。
这时候,一只蚯蚓游上石头,像一种很耐心的温柔,搓擦石头的坚硬。
蚯蚓比石头更有力这婉转缠绵的方式让石头动摇,弯曲这时候,一只不小心的脚踩上去,蚯蚓停止一座山都会感到痛蚯蚓躺在石头上那是一道安静的伤痕出血的伤痕,把石头撕开实现着蚯蚓和石头的愿望:蚯蚓走进了石头。
远来的玉佩,闪动深绿的光亮,似乎信誓和情思就是这种颜色。
我戴在胸前,感受一个古代男人的心跳和体温。
我就是那位翩翩士子,柔情似水痴心如病。
今夜我的门虚掩着,不尽的相思被风一次次吹远,被暗红的烛火一阵阵灼痛!我貌若天仙的表妹,你在风中过尽千帆地盼望,窗前最后那朵兰花为何至今不肯凋谢?
一袭罗帕怎能揩尽你的汪汪热泪?
一块同心玉佩在茫茫人世天意地将我选择。
时间被玉佩停扣。
我戴着它怀念另一半真情。
渴望在一个深巷的黄昏或花园,有一位古往今来的少女,美貌如花的少女,将我错认。
这是我必经的危险在悬崖的入口,我劝你回头然后独自攀援。
被石壁阻挡被峡谷虚悬。
当我长猿般挫败险峻,回头望去只有风从山道上跟来(山下的人远远看见一个女人,跟在男人后面攀崖转瞬即逝,以为她到达悬崖那边。
悬崖那边的我回顾山道空空,以为你回心转意,终于下山)高举的悬崖就这样把我们隔绝:你从我的心灵上失落想到你的胆怯和离弃我相信爱情真比悬崖还不保险。
而通常我们总被它的一些假象蒙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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