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外演习
野外演习
我们看见的是一片风景:多姿的树,富有哲理的坟墓,那风吹的草香也不能深入他们的匆忙,他们由永恒躲入刹那的掩护。
事实上已承认了大地是母亲,由把几码外的大地当作敌人,用烟幕来掩蔽,用枪炮射击,不过招来损伤:真正的敌人从未在这里。
人和人的距离却因而拉长,人和人的距离才忽而缩短,危险这样靠近,眼泪和微笑合而为人生:这里是单纯的缩形。
也是最古老的职业,越来我们越看到其中的利润,从小就学起,残酷总嫌不够,全世界的正义都这么要求。
1945年7月注:本诗曾经作者修订,以上选用的是《蛇的诱惑》(曹元勇编)版本。
《穆旦诗全集》(李方编)版本有2处异文:……用烟当掩蔽,用枪炮射击,不过招来损伤,永恒的敌人从未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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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穆旦
穆旦 诗人

穆旦(1918年4月5日—1977年2月26日),原名查良铮,曾用笔名梁真,祖籍浙江省海宁市袁花镇,出生于天津。现代主义诗人、翻译家。

穆旦(1918年4月5日—1977年2月26日),原名查良铮,曾用笔名梁真,祖籍浙江省海宁市袁花镇,出生于天津。现代主义诗人、翻译家。
一样的青天一样的太阳,一样的白山黑水铺陈一片大麦场;可是飞鸟飞过来也得惊呼:呀!这哪里还是旧时的景象?
我洒着一腔热泪对鸟默然——我们同忍受这傲红的国旗在空中飘荡!眼看祖先们的血汗化成了轻烟,铁鸟击碎了故去英雄们的笑脸!眼看四千年的光辉一旦塌沉,铁蹄更翻起了敌人的凶焰;坟墓里的人也许要急起高呼:“喂,我们的功绩怎么任人摧残?
你良善的子孙们哟,怎为后人做一个榜样!”可惜黄土泥塞了他的嘴唇,哭泣又吞咽了他们的声响。
新的血涂着新的裂纹,广博的人群再受一次强暴的瓜分;一样的生命一样的臂膊,我洒着一腔热血对鸟默然。
站在那里我像站在云端上,碧蓝的天际不留人一丝凡想,微风顽皮地腻在耳朵旁,告诉我——春在姣媚地披上她的晚装;可是太阳仍是和煦的灿烂,野草柔顺地依附在我脚边,半个树枝也会伸出这古墙,青翠地,飘过一点香气在空中荡漾......远处,青苗托住了几间泥房,影绰的人影背靠在白云边峰。
流水吸着每一秒间的呼吸,波动着,寂静——寂静——蓦地几声巨响,池塘里已冲出几只水鸟,飞上高空打旋。
1935年6月13日
在以前,幽暗的佛殿里充满寂寞,银白的香炉里早就熄灭了火星,我们知道万有的只是些干燥的泥土,虽然,塑在宝座里,他的眼睛仍旧闪着理性的,怯懦的光芒,算知过去和未来。
而那些有罪的以无数错误堆起历史的男女——那些匍匐着现出了神力的,他们终于哭泣了,并且离去。
政论家们枉然呐喊:我们要自由!负心人已去到了荒凉的冰岛,伸出两手,向着肃杀的命运的天:“给我热!为什么不给我热?
我沉思地期待着伟大的爱情!都去掉吧:那些喧嚣,愤怒,血汗,人间的尘土!我的身体多么洁净。
“然而却冻结在流转的冰川里,每秒钟嘲笑我,每秒过去了,那不可挽救的死和不可触及的希望;给我安慰!让我知道“我自己的恐惧,在欢快的时候,和我的欢快,在恐惧的时候,让我知道自己究竟是死还是生,为什么太阳永在地平的远处绕走……”1940年9月5日
秋晚灯下,我翻阅一页历史……窗外是今夜的月,今夜的人间,一条蔷薇花路伸向无尽远,色彩缤纷,珍异的浓香扑散。
于是有奔程的旅人以手,脚贪婪地抚摸这毒恶的花朵,(呵,他的鲜血在每一步上滴落!)他青色的心浸进辛辣的汁液腐酵着,也许要酿成一盅古旧的醇酒?
一饮而丧失了本真。
也许他终于象一匹老迈的战马,披戴无数的伤痕,木然嘶鸣。
而此刻我停伫在一页历史上,摸索自己未经世故的足迹在荒莽的年代,当人类还是一群淡淡的,从远方投来的影,朦胧,可爱,投在我心上。
天雨天晴,一切是广阔无边,一切都开始滋生,互相交溶。
无数荒诞的野兽游行云雾里,(那时候云雾盘旋在地上,)矫健而自由,嬉戏地泳进了从地心里不断涌出来的火热的熔岩,蕴藏着多少野力,多少跳动着的雏形的山川,这就是美丽的化石。
而今那野兽绝迹了,火山口经时日折磨也冷涸了,空留下暗黄的一页,等待十年前的友人和我讲说。
灯下,有谁听见在周身起伏的那痛苦的,人世的喧声?
被冲击在今夜的隅落里,而我望着等待我的蔷薇花路,沉默。
1939年
我常常想念不幸的人们,如同暗室的囚徒窥伺着光明,自从命运和神祗失去了主宰,我们更痛地抚摸着我们的伤痕,在遥远的古代里有野蛮的战争,有春闺的怨女和自溺的诗人,是谁安排荒诞到让我们讽笑,笑过了千年,千年中更大的不幸。
诞生以后我们就学习着忏悔,我们也曾哭泣过为了自己的侵凌,这样多的是彼此的过失,仿佛人类就是愚蠢加上愚蠢——是谁的分派?
一年又一年,我们共同的天国忍受着割分,所有的智慧不能够收束起,最好的心愿已在倾圮下无声。
像一只逃奔的小鸟,我们的生活孤单着,永远在恐惧下进行,如果这里集腋起一点温暖,一定的,我们会在那里得到憎恨,然而在漫长的梦魇惊破的地方,一切的不幸汇合,像汹涌的海浪,我们的大陆将被残酷来冲洗,洗去人间多年山峦的图案——是那里凝固着我们的血泪和阴影。
而海,这解救我们的猖狂的母亲,永远地溶解,永远地向我们呼啸,呼啸着山峦间隔离的儿女们,无论在黄昏的路上,或从碎裂的心里,我都听见了她的不可抗拒的声音,低沉的,摇动在睡眠和睡眠之间,当我想念着所有不幸的人们。
1940年9月
我是一个老人。
我默默地守着这迷漫一切的,昏乱的黑夜。
我醒了又睡着,睡着又醒了,然而总是同一的,黑暗的浪潮,从远远的古京流过了无数小岛,同一的陆沉的声音碎落在我的耳岸:无数人活着,死了。
那些淫荡的游梦人,庄严的幽灵,拖着僵尸在街上走的,伏在女人耳边诉说着热情的怀疑分子,冷血的悲观论者,和臭虫似的,在饭店,商行,剧院,汽车间爬行的吸血动物,这些我都看见了不能忍受。
我是一个老人,失却了气力了,只有躺在床上,静静等候。
然而总传来阵阵狞恶的笑声,从漆黑的阳光下,高楼窗灯罩的洞穴下,和“新中国”的沙发,爵士乐,英语会话,最时兴的葬礼。
——是这样蜂拥的一群,笑脸碰着笑脸,狡狯骗过狡狯,这些鬼魂阿谀着,阴谋着投生,在墙根下,我可以听见那未来的大使夫人,简任秘书,专家,厂主,已得到热烈的喝采和掌声。
呵,这些我都听见了不能忍受。
但是我的孩子们战争去了,(我的可爱的孩子们茹着苦辛,他们去杀死那吃人的海盗。
)我默默地躺在床上。
黑夜摇我的心使我不能入梦,因为在一些可怕的幻影里,我总念着我孩子们未来的命运。
我想着又想着,荒芜的精力折磨我,黑暗的浪潮拍打我,蚀去了我的欢乐,什么时候我可以搬开那块沉沉的碑石,孤立在墓草边上的死的诅咒和生的朦胧?
在那底下隐藏着许多老人的青春。
但是我的健壮的孩子们战争去了,(他们去杀死那比一切更恶毒的海盗,)为了想念和期待,我咽进这黑夜里不断的血丝……1940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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