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先发的古诗

她低挽发髻,绿裙妖娆,有时从湖水中直接穿行而过,抵达对岸,榛树丛里的小石凳。
我造景的手段,取自魏晋:浓密要上升为疏朗竹子取代黄杨,但相逢的场面必须是日常的小石凳早就坐了两人,一个是红旗砂轮厂的退休职工姓陶,左颊留着刀疤。
另一个的脸看不清垂着,一动不动,落叶踢着他的红色塑料鞋。
你就挤在他们中间吧。
我必须走过漫长的湖畔小径才能到达。
你先读我刻在阴阳界上的留言吧:你不叫虞姬,你是砂轮厂的多病女工。
你真的不是虞姬,寝前要牢记服药,一次三粒。
逛街时画淡妆。
一切,要跟生前一模一样2004年11月
(一)十一月河水清洌,适合做成塔尖收割余下的刀口正慢慢抚平田野上,吹拂着大病愈后的轻松我坐在河岸,用红笔标出你的位置。
中年了,许多事物变得易于确认:弧形的池塘说明它是个空壳,梯形的则蓄满幽灵。
你笑着,在地图中合上小木箱果子烂了,以迎接初雪(二)燕雀不知鸿鹄,却是秋日同窗在宿命的丛林你变成我,我变成你。
有时在枝头共眺,山下连绵无尽的村庄每一户都住着母亲。
时而灰蒙蒙,时而铁锈色无端端悲喜交加有时绕着贫穷的屋檐,飞五圈如将这屋檐捆绑了,再捆绑,五次。
粥泼了哭着:要解开,要割断!    (三)炊烟散去了,仍是炊烟它的味道不属于任何人这么淡的东西无法描绘    (四)野花颓败,像你换了一个面孔。
年轻人更加耗电,伏在小木桌上写信倘我的卷刀不够锋利,你的结局将在铅笔中遭到涂改。
哦,捂着胸口的小河呜咽翻腾了几百里,仍是克制不住的泡沫在落款。
我垂柳的教鞭指向水面你画出的波浪发黄,小石桥更高地拱起负木柴的佝偻老人正经过黑压压的人群走出了河底的淤泥    (五)我把诗稿置于陶罐中收藏在故乡雕龙的屋梁。
此屋建自明末,多少衰落的星斗敲打过这鱼鳞状小青瓦――――多少人消失了穆旦啊,北岛,你们在夏季的圩堤冲出缺口而我恰是个修补圩堤的人。
(完)  2005-3-8 17:27
  秋天踩着水调歌头,踩着菩萨蛮野鸭在雨后的湖上,翻跟斗朝着湖滨的朱门,吊白眼。
流水因袭了本国的老章法,一笔又一笔倾向于脸上平抹,内心既汹涌,又缓慢。
宴席散尽,你到高于柳梢的楼上独饮旧天堂的墙上写着“拆”字,可这湖水是能拆掉的么?
我倒要看看你们又能建设什么样的新章法?
我距明朝灭亡350年,我距天坛1100公里。
是的,我有着不合时宜的孤单,我偏爱景物冰凉的过去式:枯荷举着,仿八大山人,像钟声入暮。
        2004年11月
  他坐在夏日的庭院打盹,耳中流出了紫黑的桑椹,和蝉鸣一条铁丝绑着他齿间白桦围成的栅栏鼻孔翕动,掉下一小截烧焦的椴木。
这样的结构真难啊,左上角的大片天空,湛蓝,却生着虫眼可以推断这一年蝗灾很凶,天也干燥一院子的杏树不结杏子,只长出达利焦黄的眼珠。
能窥见的室内清风缠绕着桌上的《航海日志》久久不忍离去,它的封面绘着庭院有人貌似打盹,其实早已死去。
书中有一个雕花木匣,木匣内有一个镶嵌铁盒,铁盒内有一个纯白纸杯纸杯内安放他生前难以饮尽的半杯海水。
海水布满我大志未酬的虫眼      2004年11月
桤木,白松,榆树和水杉,高于接骨木,紫荆铁皮桂和香樟。
湖水被秋天挽着向上,针叶林高于阔叶林,野杜仲高于乱蓬蓬的剑麻。
如果湖水暗涨,柞木将高于紫檀。
鸟鸣,一声接一声地溶化着。
蛇的舌头如受电击,她从锁眼中窥见的桦树要高于从旋转着的玻璃中,窥见的桦树。
死人眼中的桦树,高于生者眼中的桦树。
将被制成棺木的桦树,高于被制成提琴的桦树。
2004年10月
要逃,就干脆逃到蝴蝶的体内去不必再咬着牙,打翻父母的阴谋和药汁不必等到血都吐尽了。
要为敌,就干脆与整个人类为敌。
他哗地一下就脱掉了蘸墨的青袍脱掉了一层皮脱掉了内心朝飞暮倦的长亭短亭。
脱掉了云和水这情节确实令人震悚:他如此轻易地又脱掉了自已的骨头!我无限誊恋的最后一幕是:他们纵身一跃在枝头等了亿年的蝴蝶浑身一颤暗叫道:来了!这一夜明月低于屋檐碧溪潮生两岸只有一句尚未忘记她忍住百感交集的泪水把左翅朝下压了压,往前一伸说:梁兄,请了请了――2004年6月2日
山冈,庭院,通向虚空的台阶,甚至在地下复制着自身的种子。
月亮把什么都抓在手里,河流却舍得放弃。
要理解一个死者的形体是困难的,他坐在你堂前的紫檀椅上,他的手搭在你荫凉的脊骨他把世间月色剥去一层,再剥去一层剩下了一地的霜,很薄,紧贴在深秋黑黑的谷仓。
死者不过是死掉了他困于物质的那一点点。
要理解他返回时的辛酸,是多么地困难他一路下坡,河堤矮了,屋顶换了几次,祠堂塌了大半2004年9月
早晨,不得不谛听鸟鸣。
一声声它脆而清越,又不明所以,像雨点的锥子落下,垂直地落下,越垂直就越悲悯。
一年一度的大病,我换了几张椅子克制着自已,不为鸟鸣所惑而滑出肉体。
也不随它远去。
它拽着焦黄的尾巴,在松冠消逝有些起伏,有些黯然2004年10月
那些年我们在胸口刺青龙,青蝙蝠,没日没夜地喝酒。
到屠宰厂后门的江堤,看醉醺醺的落日。
江水生了锈地浑浊,浩大,震动心灵夕光一抹,像上了《锁麟囊》铿锵的油彩。
去死吧,流水;去死吧,世界整肃的秩序。
我们喝着,闹着,等下一个落日平静地降临。
它平静地降临,在运矿石的铁驳船的后面,年复一年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垮了。
我们开始谈到了结局:谁?
第一个随它葬到江底;谁坚守到最后,孤零零地一个,在江堤上。
屠宰厂的后门改做了前门而我们赞颂流逝的词,再也不敢说出了。
只默默地斟饮,看薄暮的蝙蝠翻飞等着它把我们彻底地抹去。
一个也不剩2004年10月
我能追溯的源头,到此为止涧溪来自苔痕久积的密林和石缝夜里的虫吟、鸟鸣和星子,一齐往下滴你仰着脸就能寂静地飞起而我只习惯于埋头,满山抄写碑文有些碑石新抹了泥,像是地底的冤魂自已涂上的,作了令人惊心的修改。
康熙以来,皂太村以宰畜为生山脚世代起伏着蓄满肥猪的原野刀下嚎叫把月亮冲刷得煞白,畜生们奔突而出,在雨水中获得了新生但我编撰的碑文暂时还不能概括它们。
此峰雄距歙县,海拔1850米多。
我站上去海拔抬高到1852米。
它立誓:决不与更高的山峰碰面,也不逐流而下把自已融解于稀薄的海水之中2004年6月
松林寡淡,大相国寺寡淡路上走过带枷的人,脸是赭红的日头还是很毒云朵像吃了官司,孤单地飘着诵经者被蝉声吸引,早就站到了枝头替天行道的人也一样内心空虚。
书上说,你突然地发了疯圆睁双目,拔掉了寺内巨大的柳树鸟儿四散,非常惊讶念经的神仙像松果滚了一地
他剥罢羊皮,天更蓝了。
老祖母在斜坡上种葵花。
哦,她乳房干瘪,种葵花,又流鼻血。
稻米饭又浓又白,煮完饭的村姑正变回田螺。
小孩子揭开河水的皮,三三两两地朝里面扮鬼脸。
哦,村戏的幕布扯紧了,但蓝天仍抖动了几下。
红花绿树,堪比去年。
一具含冤的男尸浮出池塘,他将在明年花开时长成一条龙。
鸟儿衔着种子,向南飞出五里蘸鼻血的种子,可能是葵花,可能是麦粒2004年10月
十月,晋阴饴甥会秦伯,盟于王会。
秦伯曰:“晋国和乎?
”对曰:“不和。
小人耻失其君而悼丧其亲,不惮征缮以立圉也。
曰:‘必报仇,宁事戎狄。
’君子爱其君而知其罪,不惮征缮以待秦命。
曰:‘必报德,有死无二。
’以此不和。
”秦伯曰:“国谓君何?
”对曰:“小人戚,谓之不免;君子恕,以为必归。
小人曰:‘我毒秦,秦岂归君?
’君子曰:‘我知罪矣,秦必归君。
贰而执之,服而舍之,德莫厚焉,刑莫威焉。
服者怀德,贰者畏刑,此一役也,秦可以霸。
纳而不定,废而不立,以德为怨,秦不其然。
’”秦伯曰:“是吾心也。
”改馆晋侯,馈七牢焉。
那几只小鱼儿,死了麽?
去年夏天在色曲雪山融解的溪水中,红色的身子一动不动。
我俯身向下,轻唤道:“小翠,悟空!”他们墨绿的心脏几近透明地猛跳了两下。
哦,这宇宙核心的寂静。
如果顺流,经炉霍县,道孚县,在瓦多乡境内遇上雅砻江,再经德巫,木里,盐源,拐个大弯在攀枝花附近汇入长江。
他们的红色将消失。
如果逆流,经色达,泥朵,从达日县直接跃进黄河中间阻隔的巴颜喀拉群峰,需要飞越夏日的浓荫将掩护这场秘密的飞行。
如果向下穿过淤泥中的清朝,明朝,抵达沙砾下的唐宋再向下,只能举着骨头加速,过魏晋,汉和秦回到赤裸裸哭泣着的半坡之顶。
向下吧,鱼儿悲悯的方向总是垂直向下。
我坐在十七楼的阳台上闷头饮酒,不时起身,揪心着千里之处的这场死活,对住在隔壁的刽子手却浑然不知。
2004年11月
源头哭着,一路奔下来,在鲁国境内死于大海。
一个三十七岁的汉人,为什么要抱着她一起哭?
在大街,在田野,在机械废弃的旧工厂他常常无端端地崩溃掉。
他挣破了身体举着一根白花花的骨头在哭。
他烧尽了课本,坐在灰里哭。
他连后果都没有想过,他连脸上的血和泥都没擦干净。
秋日河岸,白云流动,景物颓伤,像一场大病。
2004年6月
牛呀,羊呀,马呀,都有一颗霞青云淡的心。
老陶狠狠掐灭烟头,说:“这几乎赤裸可见”,它们在黎明的厩中闲谈,谈雨水,谈收成,田埂上夏季越滑越远。
谈主人,衰老的驼子,咳得很凶,勾着腰朝下生长绝望地生长,灌浆,壳却是空的。
有时的话题要塌向唯心主义“鹭鸶的白,难道是谁洗出的?
还有泥泞的黑,我们终生的奴役”。
许多事物,生而注定。
要趁黑前往湿漉漉的山顶或是牛呀,羊呀,马呀的子宫里扎营。
要趁黑去井中提水。
他有点瘸了,剩下的半桶水,注向石槽它清亮地回旋,夹着三两声未散的鸟鸣,碎叶翻腾。
老陶哑了多年,突然地说:“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2004年10月
那时的春天稠密,难以搅动,野油菜花翻山越岭。
蜜蜂嗡嗡的甜,挂在明亮的视觉里一十三省孤独的小水电站,都在发电。
而她依然没来。
你抱着村部黑色的摇把电话嘴唇发紫,簌簌直抖。
你现在的样子比五十年代要瘦削得多了。
仍旧是蓝卡基布中山装梳分头,浓眉上落着粉笔灰要在日落前为病中的女孩补上最后一课。
你夹着纸伞,穿过春末寂静的田埂,作为一个逝去多年的人,你身子很轻,泥泞不会溅上裤脚2004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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