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
秦始皇
蝎子出没的道路与狼嚎的暗绿色自我阉割的男人与繁殖狂的风依山起伏墙列戟丛生腹地窃窃私语策划黑夜的深度多年了,他忧心忡忡地拨开沙枣和红柳剑气如虹腰斩大漠,飘飘一顶阳光的伞盖他梦见高耸箭楼上无常的食肉鸟棉絮抖动,勤勤恳恳的虱子那小小刺客一群群疯了毁了英雄的一生又远又可憎: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石头是冠冕而众星为低连绵的景致正午太阳杀人的秘密一条紫红色的河垂直落下使目光一触即溃终于这世界成了私生子的世界他惊醒,从身下女人的裸体上听到风暴铜像的眼泪硕大无比,滴、滴淹没了深宫萧萧树脱光拒绝的语言一地金黄墙长出耳朵幽暗心计里一根蜡烛过渡成飞檐上叵测的铃声血谄媚习惯于蝗虫交尾的宫廷之乱完美无缺,屈从卵巢那一阵颤抖床和太监的窥视,在薰香的早上合谋墙,勒死他篡位的蛆,笑着:其石曰始皇死而地分一条裙带一块皮肤一种冷或水之割裂躲入自己如地宫层层防范绘成百川而水银之月干了碎了像塌陷的胸骨影子佝偻的太阴历已绕过毒箭溜进来读病与年轮。

作者简介

杨炼
杨炼 诗人

杨炼,1955年出生于瑞士伯尔尼,6岁时回到北京,当代诗人,  朦胧诗的代表人物之一,现定居伦敦,继续从事文学创作。

杨炼,1955年出生于瑞士伯尔尼,6岁时回到北京,当代诗人,  朦胧诗的代表人物之一,现定居伦敦,继续从事文学创作。
一、死亡和面具暴风雪,再见;太阳,再见——整个世界的化装舞会,你们找不着我了尽管猛一回头,总像碰到我的目光别怕,现在我们已不会彼此伤害嘲讽和诅咒,眼泪和谎言,在我身后并不比耳朵里蛆虫的骚扰更讨厌瞧呵,黄土上走动着活的墓碑黑压压地高高生长,像乌鸦的天空我躺在地下,完成了对神的蔑视而对人,一副面具就够了:哭吧笑吧你们找不着我,你们不能再杀死我一次这儿,我终于感觉安全了——谢谢二、送葬行列在村庄北面,路消失,宁静开始,我是谁?
在村庄北面,浑浊的人流蒙着夜色,双手托起我的是谁?
被太阳回避,像潮水袭来,带我走完最后一步的是谁?
一首挽歌,给我阴郁祖先的节奏的是谁?
大地,在我之外,那些面孔像石头的同行者是谁?
骤然陌生了,异乡人!为我挖掘墓穴的是谁?
匆匆汇合,远远流浪,与我分享这温热黑暗的是谁?
肉体沉默了,灵魂激怒着,环绕我哀号的是谁?
路消失,宁静开始,预期的蒙难中,我问谁是谁?
历史,伟大人类的卑微葬礼,我把谁双手托起?
夺走目光的水渗透呼吸的鹰,我代谁走完最后一步?
黄土内外,我让谁跟随祖先的阴郁节奏?
大地,久久铸成一座刑鼎,我将宣判谁的罪行?
哦,风,草原烧焦了!我为谁挖掘墓穴?
从错误到错误像从家到家,我和谁在温热黑暗中重逢?
心,一只黑猫,抓破希望,我环绕谁哀号?
三、降临她是妈妈的好孩子像一朵雪花似的轻轻飘落她是她自己梦中闪烁的冬青树太阳的花手帕碎了带走一片潮湿的影子不知为什么颤抖的大地没接住她一朵小小的白落入灰色寒冷的陶瓮与那串石珠、耳坠子埋在一起与做不完的梦在一起不知为什么四、夜夜松涛传说暗淡了,我们死了,松涛之夜千万个青脸魔鬼为寄生万物的伟大黑土痛哭尸骨冰凉,身下石头的血却热着牙齿残缺,而塞满胸腔的泥沙在咀嚼仇恨爱情是一棵树,战争是一棵树,生活的千只怒目把成群结队的名字吊起,像死亡狂欢节我们悬挂进自己唯一一次骄傲深处忍耐饱和了,昨天的风暴,闭紧一双最长最黑的睫毛千万个青脸魔鬼为寄生万物的伟大黑土痛哭夜不动,祖祖辈辈的松涛在流逝飞鸟不动,天空盘旋着,森林起落着依旧满头青发的灵魂越站越冷痛苦是一棵树,希望是一棵树,永恒来来往往而我们静止,被提炼成一束白色的金属我们沉默,用大地之手扼住这已属于大地的喉咙魔鬼的青脸、死之脸,哦,唯一的凝视——绽开星群之间夜的锋利的松针我们的黯淡,有另一种可怕的光辉路消失宁静开始。
(之一)一场雪干燥 急促 模仿一个人的激情兽性的昏暗白昼雪用细小的爪子在树梢上行走细小的骨骼一场大火提炼的玻璃的骨骼雪 总是停在它依然刺耳的时候关于死 死者又能回忆起什么一具躯体中秘密洒满了银子一千个孕妇在天上分娩未经允许的寒冷孤儿肉的淡红色梯子 通向小小的阁楼存放尸首的 白色夜晚的阁楼你不存在 因而你终年积雪(之二)雪地上布满了盲人 他们看不见一首死在旅馆里的诗和 繁殖着可怕阳光的山谷他们在同一座悬崖下失去影子变成花园日规上黑瘦的针用笑声洗脚用一只死鸟精心制作雕花的器皿野餐时痛饮鲜红的溪流正午 盲人盲目分泌的溪流他们看不见 一首诗里的游客都裸体躺在旅馆的床上无须陷落 就抵达一场雪崩的深度(之三)一盏陶土小灯 是你送给黑暗的礼物雨声和雨声的摩擦中诞生了你名字里的雪给你文身的雪疼痛 放出关进岩石多年的鸟群一只是一个辞 而你是无辞的风暴 是城市屋顶上一座空中墓园天使 也得在窝里舔伤像头黄金的野兽蹲在昔日被水显形的人不得不随水流去一场大雪犹如下到死后的音乐你在名字每天死后袒露一具没人能抚摸的肉体让天空摸从雪到血 摸遍火焰直至黑暗 偿还不知是谁的时间(之四)黑夜像一个疯子的思想 敲打我们的头颅 使我们相遇危险的雪不存在距离像两片星光下驰过同一座山峰的马被一枚埋入夏夜的钉子扎着听鬼魂们洒水 清扫月亮听 墓碑说谎 炫耀人生的艺术我们都是下山的 雪天生无人称因而能挥霍每个人的死亡黑夜在病床上 挥霍妄想时疯子们的村庄在弹琴蜡烛不朽 钟声泼出眼泪一副白骨漫山遍野脱下日子的丧服而 我们冻结成一整块石头(之五)这山谷不可登临一如你里面 那座白色夜晚的阁楼被雪邀请时 花草一片寂静视野 像一杯斟入黑暗的酒在不同地点燃烧被雪拒绝时 你是无色的栖息在伤口里的鹰 用阳光小声哭泣岩石 慢慢吞下你而你的性闪耀你死后不可能的亮度你成为唯一的不可能了一生的雪都落下了白色夜晚的阁楼里 钳子在夹紧鸟儿脆弱的睡梦里 天空无情欢呼女孩胸前甜蜜的梨子 掉进雨季 雨声 就在你里面到处追逐你一个人赤裸到最后无非一片雪在山谷脚下洁白 刺眼走了千年还没穿过这间没有你的房子(之六)只活在时间里的人知道时间并非时间一块岩石本身就是一首诗而阴影 镌刻成一把湖边的椅子每年六月的野草 在这儿朗读雪 死者银白的书那铁丝鬃毛的刷子仍固执刷着一双泥泞棺木的鞋子一副纸手铐 更使囚犯胆战心惊这一个个字 写下就错了刻上悬崖的字 搭乘着失控的缆车日复一日粉身碎骨跳入一首诗的诗人只配粉身碎骨比死亡更逼真的想象里雪是一次漫步 仅仅一次六月就齐声腐烂 死者的肉体摇着铃所有人 摇着此刻完成的孤独的铃比想象更逼真地死亡着雪 离开太远了 不得不埋葬一切
一、日潮高原如猛虎,焚烧于激流暴跳的万物的海滨哦,只有光,落日浑圆地向你们泛滥,大地悬挂在空中强盗的帆向手臂张开,岩石向胸脯,苍鹰向心……牧羊人的孤独被无边起伏的灌木所吞噬经幡飞扬,那凄厉的信仰,悠悠凌驾于蔚蓝之上你们此刻为那一片白云的消逝而默哀呢在岁月脚下匍匐,忍受黄昏的驱使成千上万座墓碑像犁一样抛锚在荒野尽头互相遗弃,永远遗弃:把青铜还给土,让鲜血生锈你们仍然朝每一阵雷霆倾泻着泪水吗西风一年一度从沙砾深处唤醒淘金者的命运栈道崩塌了,峭壁无路可走,石孔的日晷是黑的而古代女巫的天空再次裸露七朵莲花之谜哦,光,神圣的红釉,火的崇拜火的舞蹈洗涤呻吟的温柔,赋予苍穹一个破碎陶罐的宁静你们终于被如此巨大的一瞬震撼了么——太阳等着,为陨落的劫难,欢喜若狂二、黄金树我是瀑布的神,我是雪山的神高大、雄健、主宰新月成为所有江河的唯一首领雀鸟在我胸前安家浓郁的丛林遮盖着那通往秘密池塘的小径我的奔放像大群刚刚成年的牡鹿欲望像三月聚集起骚动中的力量我是金黄色的树收获黄金的树热情的挑逗来自深渊毫不理睬周围怯懦者的箴言直到我的波涛把它充满流浪的女性,水面闪烁的女性谁是那迫使我啜饮的唯一的女性呢我的目光克制住夜十二支长号克制住番石榴花的风我来到的每个地方,没有阴影触摸过的每颗草莓化作辉煌的星辰在世界中央升起占有你们,我,真正的男人三、血祭用殷红的图案簇拥白色颅骨,供奉太阳和战争用杀婴的血,行割礼的血,滋养我绵绵不绝的生命一把黑曜岩的刀剖开大地的胸膛,心被高高举起无数旗帜像角斗士的鼓声,在晚霞间激荡我活着,我微笑,骄傲地率领你们征服死亡——用自己的血,给历史签名,装饰废墟和仪式那么,擦出你的悲哀!让悬崖封闭群山的气魄兀鹰一次又一次俯冲,像一阵阵风暴,把眼眶啄空苦难祭台上奔跑或扑倒的躯体同时怒放久久迷失的希望乘坐尖锐的饥饿归来,撒下呼啸与赞颂你们听从什么发现了弧形地平线上孑然一身的壮丽于是让血流尽:赴死的光荣,比死更强大朝我奉献吧!四十名处女将歌唱你们的幸运晒黑的皮肤像清脆的铜铃,在斋戒和守望里游行那高贵的卑怯的、无辜的罪恶的、纯净的肮脏的潮汐辽阔记忆,我的奥秘般随着抽搐的狂欢源源诞生宝塔巍峨耸立,为山巅的暮色指引一条向天之路你们解脱了——从血泊中,亲近神圣四、偈子为期待而绝望为绝望而期待绝望是最完美的期待期待是最漫长的绝望期待不一定开始绝望也未必结束或许召唤只有一声——最嘹亮的,恰恰是寂静五、午夜的庆典开歌路领:午夜降临了,斑灿的黑暗展开它的虎皮,金灿灿地闪耀着绿色。
遥远。
青草的方向使我们感动,露水打湿天空,我们是被谁集合起来的呢?
合:哦这么多人,这么多人!领:星座倾斜了,不知不觉的睡眠被松涛充满。
风吹过陌生的手臂,我们仅仅挤在一起,梦见篝火,又大又亮。
孩子们也睡了。
合:哦这么多人,这么多人!领:灵魂颤栗着,灵魂渴望着,在漆黑的树叶间,寻找一块空地。
在晕眩的沉默后面,有一个声音,徐徐松弛成月色,那就是我们一直追求的光明吧?
合:哦这么多人,这么多人!穿花诺日朗的宣谕:唯一的道路是一条透明的路唯一的道路是一条柔软的路我说,跟随那股赞歌的泉水吧夕阳沉淀了,血流消融了瀑布和雪山的向导笑容荡漾袒露诱惑的女性从四面八方,跳舞而来,沐浴而来超越虚幻,分享我的纯真煞鼓此刻,高原如猛虎,被透明的手指无垠的爱抚此刻,狼藉的森林蔓延被蹂躏的美,灿烂而严峻的美向山洪、像村庄碎石累累的毁灭公布宇宙的和谐树根粗大的脚踝倔强地走着,孩子在流离中笑着尊严和性格从死亡里站起,铃兰花吹奏我的神圣我的光,即使陨落着你们时也照亮着你们那个金黄的召唤,把苦涩交给海,海永不平静在黑夜之上,在遗忘之上,在梦呓的呢喃和微微呼喊之上此刻,在世界中央。
我说:活下去——人们天地开创了。
鸟儿啼叫着。
一切,仅仅是启示
不!即使残缺的岁月被兀鹰磨灭孤独的爱情,你的苦难就是你的光荣岩石朝夜炫耀一片黑色在天空下,屹立于倾圯的位置永远向上攀登,又永远坠落万物屈从于自己膜拜之神投入黎明,那每天勒紧的新的绞索成千上万次叫喊,无声无息人被历史反复咀嚼,像一句格言模糊的注脚,只剩睡意不生不灭而无家可归,存在而难以企及道路彬彬有礼地通向悬崖乌鸦和狗流浪,这荒凉的圣地(看到了,也听到了盲目着,又寂寞着——)永恒,一个残忍的幽默刺满废墟的黑色花朵,被每一秒钟越过现实之血,冲刷白昼的创世的洪水攫取之手,撕碎怯懦和神空空的诅咒我们的名字早已是一堆灰烬无须抵抗:天堂或地狱的同一厄运今天还在,这就是一切每次呼吸间小小的停顿,是灵魂醒来的时辰峭壁上不满凶猛的洞穴咬住庞大的虚空,一群蜘蛛出出进进飞鸟,天上的朝圣者所有岩石的悲剧,贯穿一声啼哭我们只能背叛想象中的光明,与黑暗交易(一切的一切,只有粘土的文字,消逝的歌声世界在自己心里发掘古老石棺之谜我们等候,那或许的重逢在各自远处,临近封冻的一瞬——)智慧是痛苦,然而智慧是唯一的途径面对黑夜,直到黑夜不再有秘密影子停在脚下,道路像树一样冥思万物猝然一抖,从墓碑到襁褓,仅仅一步我们腐烂了,又穿过腐烂,跨出自己不再晃动的地平线,那平静得可怕的脸雕成黑洞的眼眶,未来的居所无处眺望,每颗沙砾袒露着死去无所乞求,风暴早黄昏之外上千年的浑浊泪水,积满一座烛台烧焦的飞蛾从未活过而幽灵永远轻盈列队这阶梯,首尾相连,到时空之外(一个梦是一个世界,一幅壁画是一个宇宙心中之夜无边无际打湿每一刻、每一中现实,星宿沉沦——)所有的雕塑面目模糊,还原为石头所有的祈祷失去光泽,还原为土而我们就是我们,我们只是我们,一支颂歌把嘴唇缓缓揉进骷髅战争揉进荒草,爱情揉进送葬的风日月初开以前,狂欢退潮以后万物近在咫尺,打开这一页我凝视着我,慢慢醒来(这最漫长的一刹是最短暂的这最宏伟的黑暗是卑微的——我们以没落时的星宿盟誓我们以没落时的星宿盟誓我们以没落时的星宿盟誓岁月之上,赞美不朽的宁静选自关于诗歌的生活。
我不是鸟,当天空急速地向后崩溃一片黑色的海,我不是鱼身影陷入某一瞬间、某一点我飞翔,还是静止超越,还是临终挣扎升,或者降(同样轻盈的姿势)朝千年之下,千年之上?
全部精力不过这堵又冷又湿的墙诞辰和末日,整夜哭泣沙漠那麻醉剂的咸味,被风充满一个默默无言的女人一小块贞操似的茫然的净土褪色的星辰,东方的神秘花朵摇摇欲坠表演着应有的温柔醒来,还是即将睡去?
我微合的双眼在几乎无限的时光尽头扩张,望穿恶梦一种习惯,为期待弹琴一层擦不掉的笑容,早已生锈苔藓像另一幅壁画悄悄腐烂我憎恨黑暗,却不得不跟随黑暗夜来临。
夜,整个世界现实之手,扼住想象的鲜艳的裂痕歌唱,在这儿是年轻力壮的苍蝇的特长人群流过,我被那些我看着在自己脚下、自己头上,变换一千重面孔千度沧桑无奈石窟一动不动的寂寞庞大的实体,还是精致的虚无生,还是死——我像一只摆停在天地之间舞蹈的灵魂,锤成薄片在这一点,这一片刻,在到处,在永恒一根飘带因太久的垂落失去深度太久了,面前和背后那一派茫茫黄土我萌芽,还是与少女们的尸骨对话用一颗墓穴间发黑的语言一个颤栗的孤独,彼此触摸没有方向,也似乎有一切方向渴望朝四周激越,又退回这无情的宁静苦苦漂泊,自足只是我的轮廓千年以下,千年以上我飞如鸟,到视线之外聆听之外我坠如鱼,张着嘴,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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