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一日
小镇一日
在荒山里有一条公路,公路扬起身,看见宇宙,想忽然感到了无限的苍老;在谷外的小平原上,有树,有树荫下的茶摊,在茶摊旁聚集的小孩,这里它歇下来了,在长长的绝望的叹息以后,重又着绿,舒缓,生长。
可怜的渺小。
凡是路过这里的也暂时得到了世界的遗忘:那幽暗屋檐下穿织的蝙蝠,那染在水洼里的夕阳,和那个杂货铺的老板,一脸的智慧,慈祥,他向我说“你先生好呵,”我祝他好,他就要路过从年轻的荒唐到那小庙旁的山上,和韦护,韩湘子,黄三姑,同来拔去变成老树的妖精,或者在夏夜,满天星,故意隐约着,恫吓着行人。
现在他笑着,他说,(指着一个流鼻涕的孩子,一个煮饭的瘦小的姑娘,和吊在背上的憨笑的婴孩,)“咳,他们耗去了我整个的心!
”一个渐渐地学会插秧了,就要成为最勤快的帮手,就要代替,主宰,我想,像是无纪录的帝室的更换。
一个,谁能够比她更为完美?
缝补,挑水,看见媒婆,也会低头跑到邻家,想一想,疑心每一个年轻人,虽然命运是把她嫁给了呵,城市人的蔑视?
或者是一如她未来的憨笑的婴孩,永远被围在百年前的梦里,不能够出来!
一个旅人从远方而来,又走向远方而去了,这儿,他只是站站脚,看一看蔚蓝的天空和天空中升起的炊烟,他知道,这不过是时间的浪费,仿佛是在办公室,他抬头看一看壁上油画的远景,值不得说起,也没有名字,在他日渐繁复的地图上,沉思着,互扭着,然而黄昏来了,吸净了点和线,当在城市和城市之间,落下了广大的,甜静的黑暗。
没有观念,也没有轮廓,在虫声里,田野,树林,和石铺的村路有一个声音,如果你走过,你知道,朦胧的,郊野在诱唤老婆婆的故事,——很久了。
异乡的客人怎能够听见?
那是讲给迟归的胆怯的农人,那是美丽的,信仰的化身。
他惊奇,心跳,或者奔回从一个妖仙的王国穿进了古堡似的村门,在那里防护的,是微菌,疾病,和生活的艰苦。
皱眉吗?
他们更不幸吗,比那些史前的穴居的人?
也许,因为正有歇晚的壮汉是围在诅咒的话声中,也许,一切的挣扎都休止了,只有鸡,狗,和拱嘴的小猪,从它们白日获得的印象,迸出了一些零碎的酣声和梦想。
所有的市集和嘈杂,流汗,笑脸,叫骂,骚动,当公路渐渐地向远山爬行,别了,我们快乐地逃开这旋转在贫穷和无知的人生。
我们叹息着,看着在朝阳下,五光十色的一抹白雾下笼罩的屋顶,抗拒着荒凉,丛聚着,就仿佛大海留下的贝壳,是来自一个刚强的血统。
从一个小镇旅行到大城,先生,变幻着年代,你走进了文明的顶尖——在同一的天空下也许回忆起终年的斑鸠,鸣啭在祖国的深心,当你登楼,憩息,或者躺下在一只巨大的黑手上,这影子,是正朝向着那里爬行。
1941年7月

作者简介

穆旦
穆旦 诗人

穆旦(1918年4月5日—1977年2月26日),原名查良铮,曾用笔名梁真,祖籍浙江省海宁市袁花镇,出生于天津。现代主义诗人、翻译家。

穆旦(1918年4月5日—1977年2月26日),原名查良铮,曾用笔名梁真,祖籍浙江省海宁市袁花镇,出生于天津。现代主义诗人、翻译家。
生活是困难的,哪里是你的一扇门。
这世界充满了生命,却不能动转挤在人和人的死寂之中,看见金钱的闪亮,或者强权的自由,伸出脏污的手来把障碍摒除,(在有行为的地方,就有光的引导。
)阴谋,欺诈,鞭子都成了他的扶助。
他在黄金里看见什么呢?
他从暴虐里获得什么呢?
宽恕他,为了追寻他所认为最美的,他已变得这样丑恶,和孤独。
生活是困难的,哪里是你的一扇门。
那为人讥笑的偏见,狭窄的灵魂使世界成为僵硬,残酷,令人诅咒的,无限的小,固执地和我们的理想战斗,(在有行为的地方,就有光的引导。
)挡住了我们,使历史停在这里受苦。
他为什么不能理解呢?
他为什么甘冒我们的怨怒呢?
宽恕他,因为他觉得他是拥抱了真和善,虽然已是这样腐烂。
生活是困难的,哪里是你的一扇门。
我们追求的是繁茂,反而因此分离。
我曾经爱过,我的眼睛却未曾明朗,一句无所归宿的话,使我不断悲伤:她曾经说,我永远爱你,永不分离。
(在有行为的地方,就有光的引导。
)虽然她的爱情限制在永变的事物里,虽然她竟说了一句谎,重复过多少世纪,为什么责备呢?
为什么不宽恕她的失败呢?
宽恕她,因为那与永恒的结合她也是这样渴求却不能求得!…………我想要走我想要走,走出这曲折的地方,曲折如同空中电波每日的谎言,和神气十足的残酷一再的呼喊从中心麻木到我的五官;我想要离开这普遍而无望的模仿,这八小时的旋转和空虚的眼,因为当恐惧扬起它的鞭子,这么多罪恶我要洗消我的冤枉。
我想要走出这地方,然而却反抗;一颗被绞痛的心当它知道脱逃,它是买到了沉睡的敌情,和这一片土地的曲折的伤痕;我想要走,但我的钱还没有花完,有这么多高楼还拉着我赌博,有这么多无耻,就要现原形,我想要走,但等我花完我的心愿。
五月里来菜花香布谷留恋催人忙万物滋长天明媚浪子远游思家乡勃朗宁,毛瑟,三号手提式,或是爆进人肉去的左轮,它们能给我绝望后的快乐,对着漆黑的枪口,你们会看见从历史的扭转的弹道里,我是得到了二次的诞生。
无尽的阴谋;生产的痛楚是你们的,是你们教了我鲁迅的杂文。
负心儿郎多情女荷花池旁订誓盟而今独自倚栏想落花飞絮漫天空而五月的黄昏是那样的朦胧,在火炬的行列叫喊过去以后,谁也不会看见的被恭维的街道就把他们倾出,在报上登过救济民生的谈话后谁也不会看见的愚蠢的人们就扑进泥沼里,而谋害者,凯歌着五月的自由,紧握一切无形电力的总枢纽。
春花秋月何时了郊外墓草又一新昔日前来痛苦者已随轻风化灰尘还有五月的黄昏轻网着银丝,诱惑,溶化,捉捕多年的记忆,挂在柳梢头,一串光明的联想……浮在空气的水溪里,把热情拉长……于是吹出些泡沫,我沉到底,安心守住你们古老的监狱,一个封建社会搁浅在资本主义的历史里。
一叶扁舟碧江上晚霞炊烟不分明良辰美景共饮酒你一杯来我一盅而我是来飨宴五月的晚餐,在炮火映出的影子里,有我交换着敌视,大声谈笑,我要在你们之上,做一个主人,知道提审的钟声敲过了十二点。
因为你们知道的,在我的怀里藏着一个黑色小东西,流氓,骗子,匪棍,我们一起,在混乱的街上走——他们梦见铁拐李丑陋乞丐是仙人游遍天下厌尘世一飞飞上九层云1940年11月
一个妖女在山后向我们歌唱,“谁爱我,快奉献出你的一切。
”因此我们就攀登高山去找她,要把已知未知的险峻都翻越。
这个妖女索要自由、安宁、财富,我们就一把又一把地献出,丧失的越多,她的歌声越婉转,终至“丧失”变成了我们的幸福。
我们的脚步留下了一片野火,山下的居民仰望而感到心悸;那是爱情和梦想在荆棘中闪烁,而妖女的歌已在山后沉寂。
1956年
成熟的葵花朝着太阳移转,太阳走去时他还有感情,在被遗留的地方忽然是黑夜,对着永恒的像片和来信,破产者回忆到可爱的债主,刹那的欢乐是他一生的偿付,然而渐渐看到了运行的星体,向自己微笑,为了旅行的兴趣,和他们一一握手自己是主人,从此便残酷地望着前面,送人上车,掉回头来背弃了动人的忠诚,不断分裂的个体稍一沉思会听见失去的生命,落在时间的激流里,向他呼救。
1940年11月
  1如果我们能够看见他如果我们能够看见不是这里或那里的茁生也不是时间能够占领或者放弃的,如果我们能够给出我们的爱情不是射在物质和物资间把它自己消损,如果我们能够洗涤我们小小的恐惧我们的惶惑和暗影放在大的光明中,如果我们能够挣脱欲望的暗室和习惯的硬壳迎接他——如果我们能够尝到不是一层甜皮下的经验的苦心,他是静止的生出动乱,他是众力的一端生出他的违反。
O他给安排的歧路和错杂!为了我们倦了以后渴求原来的地方。
他是这样的喜爱我们他让我们分离他给我们一点权利等它自己变灰。
O他正等着我们以损耗的全热投回他慈爱的胸怀。
  2如果我们能够看见他如果我们能够看见我们的童年所不意拥有的而后远离了,却又是成年一切的辛劳同所寻求失败的,如果人世各样的尊贵和华丽不过是我们片面的窥见所赋予如果我们能够看见他在欢笑后面的哭泣哭泣后面的最后一层欢笑里,在虚假的真实底下那真实的灵活的源泉,如果我们不是自禁于我们费力与半真理的密约里期望那达不到的圆满的结合,在我们的前面有一条道路在这路的前面有一个目标这条道路引导我们又隔离我们走向那个目标,在我们黑暗的孤独里有一线微光这一线微光使我们留恋黑暗这一线微光给我们幻象的骚扰在黎明确定我们的虚无以前如果我们能够看见他如果我们能够看见……1943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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