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世斌的古诗

我拿起笔,要为母亲写一首诗。
我的母亲她临终前都不允许我流泪我的笔管里蓄着一场雨水液体的线条游走。
我的心像一片雨檐,总响起滴答的声音。
捧起诗稿我发现诗行像我种植的一片雨林,那些字块就像一颗颗雨滴。
完稿前我在诗末的哭字上又添上一个雨点!母亲呵!这时你在墓地可听到一些雨声?
那不是我的泪水。
我们最初看到它的时候明朗,坦白,一览无余我深入其中,丢过一枚分币两只鞋掌。
一些不同形状的心情,昆虫一样在草棵里起落。
如今盛大的阳光和雨水使它生疑和布防。
草坪上的草越长越深,仿佛一片水面把深度掩盖起来,仿佛一个人把自己收藏进口袋。
草坪把我们挡在外面。
黄昏前我们俩小心翼翼,走在这片草坪上我们之间什么也看不见。
那个在红旗袍里走着的女人,像一棵走来的红杏绊住阳光。
像一棵走开的红杏扶着阳光。
那个在红旗袍里走着的女人像一条柔软的裂纹割开阳光。
像一条穿过裂纹的红线缝着阳光。
那个在红旗袍里走着的女人像一束更红的光亮隔住阳光。
像一束更重的光亮加深阳光。
那个女人她在红旗袍里走着像阳光流着血。
像给阳光输着血。
淡蓝的槐花,最初的槐花一点点探向春天和自己把树影,草尖和风悄悄击打条形的槐花,经验的槐花成熟的危险。
一只虚幻的手把它渐渐牵向地面渐渐的长度渐渐缩短着它摇摆的槐花,宿命的槐花一生完成一次下落一生都在一刻不停一去不回地抵达悬浮的槐花,最后的槐花它眼看就要落下来,就要依依不舍地落下来!这条临时的即将的闪电呵。
坐在空调房间,凝视窗外:我看不到那种暑热我所能看到的门窗都把阳光关在外面,夏天被堵得严严实实。
唯有一点声息的是远处那个女人她在路上走着的样子很像一根火柴棒在火柴皮上划动。
这只能说明阳光是怎样被点燃的,但不能解释这个夏天的中午是怎样被窒息的。
窗外毫无动静。
那个女人转眼不见,像是把夏天带进了更深的窒息。
我不安地望着这种情况在想我是否要把窗子打开让夏天和我一起真实地呼吸。
山狠劲地绿着。
阳光在山上变得高大,突出几只羊散落在山腰上像互不关联的几件琐事一只白色鸟贴着山脊在飞像一根白线把它们串联起来这些羊咀嚼着阳光和青草唇齿像剃刀削着大山皮肤上的绒毛。
它们靠拢散开,偶尔抬起头相互望着目光温和得让风,树梢和那只鸟的心神发颤白色鸟来回飘着,看着这拥挤的绿如何在抢夺大山几只羊像几块白色的岩石像它和其他鸟栖息在一棵大树上。
而在羊的眼里鸟走在山尖上:它是这座山的一部分,是一只羊或一块山石插上翅膀的样子,轻松起来的样子。
我们谁更像一棵竹子我和这个城市?
相同的是挤在有限的土地上提举着自己。
盘根错节被堂皇的钢铁和水泥笼罩被客居的虚伪和倦怠伤害(我们正学会接受与和解并逐渐依赖这一切)这个城市和我,谁更像一棵竹子?
不同的是这个城市越来越像我而我越来越不像一棵竹子另外这个城市比我更浅薄和虚弱而不为人所知。
香烟和茶杯放在石桌的左边。
阳光放在石桌的右边,仿佛桌面被削掉一半。
桌子下面淋着的阳光仿佛从桌面上漏下来我坐在桌前。
是谁把我从人群中抽出来?
如同把这块条石从山上抽出来把杯子里的水从河里抽出来?
把我们孤立在这里我坐在这个黄昏的院落仿佛被橙黄色桌面围困的一块紫斑,仿佛落在杯底的一片茶叶。
桌上的阳光渐渐扩大它削去的面积我藏在石桌下的影子都被它驱赶!这个黄昏我把一支烟卷抽出来让它把裹着的黄昏解散我把一些烟从火上抽出来巴望它飘过院墙,被一个过路人或者一只鸟看见。
生活合围着我们烟卷站在那里,被一圈薄纸捆缚着烟雾生活合围着我们,甚至比一圈纸更薄。
一次点燃就为了一次释放我的思想停在地窖里储藏多年的醇香。
今夜我的手指被五支流星穿透被一次激情灼伤我高贵的诗歌,一天天在黑暗中沉寂,一次次被灵感的天窗照亮是我们驯化着自己被自己围困。
能够解救我们的不是生活和文字是它们烟卷一样升起来的那些明亮的烟雾。
夜深人静。
一种漏滴一样缓慢的声音,持续的声音把庙宇,神祇和古老的凄凉带到我的面前。
这是木鱼冤孽的前世,无辜的树木在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悬挂在树上,使哪一截树杆受伤而那只断翅的蝉,刀一样锋利的嘶鸣痛彻整个夏季木鱼敲打着永恒的孤寂和阴郁,烛瓣似地灼伤和穿透我。
我的一生多少罪孽如同我的心里多少泪泣垂直的雷霆在我耳际沉默我连自己的哭声也无法听见去年,鸿的翅膀覆盖整个秋天它把鸣叫留在塔顶的高度穷途末路,那匹赎救的老马带着平静的蹄声走向天庭木鱼声呵,是谁在夜晚深厚的黑土里撒下一粒粒种子?
在一个阴暗的窗前我仰望上苍,宏宇大殿那飘渺的檐雨淅淅沥沥把我的失聪和苦难的一生清洗。
他如同一只地鼠,在时间深处隐藏了二十年,突然出现我偶然在马路上,在马路的左侧,看到这张从二十年前传递过来的脸,如同一池止水它的水位和光亮被时间一点点蒸发,水底浮现出来他的脑袋晃动着,在想些什么他和时间的擦伤到底有多深二十年,我们只是经过一次漫长的呼吸。
相遇的时候我不知道他笑了没有:笑了或者没有。
那表情如同经年的瓜架,干练地支撑着在这个季节已经清除了所有丰富的枝蔓。
那目光正如被圆包围的瓜果,青光弥漫这张脸被时间抽象和保存改变了部分特征,更近似他的兄妹。
家族的顽强,这时他们才更像一家人。
除了那颗脱落的牙齿被我的记忆补充总的说来:这张脸还是二十年前那张脸。
一分钟后我在马路的右侧又看到这张脸一切如故。
这张脸还是二十年前的那张脸。
这张脸不再是一分钟前的那张脸。
那么,痛苦多重?
焦虑多重绝望多重?
哭泣和叹息的声音,到底多重我的两条腿已无力支撑去年,一场车祸截去了它们为我减轻三十斤体重我的肺不停喘息手术刀把它割去一半使我一身轻松。
我的职业就像农民肩上的担子别人上班的时候我永远走出那幢大楼失业的快感使我如置身云雾还有女人,我最后的负担黄昏之前,我终于丢下手上这支玫瑰。
现在还剩多重?
所有具体的东西都已搬开可是整个巨大的世界又回到我们的秤上。
它是多重。
雨淅淅沥沥,打在雨檐上,芭蕉上,打湿深夜我坐在窗前,在黑暗中多少年,我有一场泪水不能哭出,哭出来就彻夜不停。
我有一种伤痛不能说出说出来就教人揪心我怕泪水感染儿子的伤口怕我的哭声把妻子惊醒这可怜的女人,她多少次在梦中流泪!雨声淅沥我拉开窗帘,雨声变得清晰。
这忍也忍不住的雨呵这滴答不尽的千言万语亲爱的人,你们要知道我的凄苦,就听听这雨是怎么说的;听听这雨檐上的雨,芭蕉上的雨是怎么把夜晚哭得泪流满面的。
黄昏经过的地方,蛇的目光刀一样搜刮草地月朗星稀,地震的豁口开向哪里当险峻的闪电提高我的惧怕我的感觉围满乌云。
此刻谁正进入灾难的准星谁一次次把我变成紧张的兔子和羚羊,赶上绝境操纵者,指使我揭开所有面具事物的本质裸露和残害我的灵敏我的血压山脉一样或高或低固定在每天的某个时段我的光束将夜晚的背影捕捉慈悲的神呵!请保佑杞人的天空支撑过今夜。
到底是世界恐怖,还是我在恐怖风和日丽。
虚假的春天把我变成一个真实的错误一场危言耸听的疾病。
我的女人和兄弟与我形影相随早餐之前,我把药丸放进嘴里那是焦虑症的食粮,比我的食物重要。
它解除了全部危机,使我和你们和这个大好的世界保持一致。
香柱的火向下走,接近人间。
香柱的烟向上升指向天堂。
我的手抓住他的体香,一次次被灼痛坐在泥土上的人,像个农民,比我明瞭和镇定这高举着的泥土,我是它开出的河柳,稻谷和马蹄莲,在天空下昭示玄机。
祸从天降!谁?
谁能申辩?
神呵,父亲我没有抱着你大哭一场的勇气。
我是个被瓷器的破碎声吓破了胆的孩子必须有个地方让我低着头长跪不起。
这就是为什么我随烟升起,在天外把人世的真相撕破一生跋山涉水,拯救救星当我满含热泪,我知道我救回了苦难和慈悲我坐在天堂最后一级台阶上瞑目悔悟,像在瞌睡。
今晚,天空一队队云朵奔走,像我们常见的那样像遮天闭日的雁阵像汹涌的难民。
我听到云朵走得气喘嘘嘘!悬浮的云朵匆匆的云朵。
它们来自哪里走向哪里?
为何而来为何而去?
它们的一生就这样一晃而过我看到城市的灯火阴暗绰约的美女,如花的儿童疏漏的天光在他们额头流动今晚天空像一棵长满叶子的大树,整个世界都被流云遮闭和浮动天空回到它的本义还有什么比流云更缺乏根据这悲壮的一刻不停的流云呵匆促的无可挽回的流云不是一场风鞭子似的跟在它的后面,而是隐蔽在天空深处的虚无,那永恒的虚无驱赶着它们!已来的未来的都将带着我们的泪光,赶向虚无。
几乎同时,撒旦的五指集中了所有的黑暗,瓦脊般覆盖我的天空我深入劫掠的核心。
如饥似渴救星般的药物光芒四射在一个没有四季的悬崖上我为自己举行天葬,从此一去不回我的妻子,手术刀削弱她的那天一直满含泪水。
红颜薄命她浇灌自己,坚持在黑暗中不肯枯萎(在终年没有天窗的地方我们无法看见上帝)时辰既定。
天空分别伸出五支流星第一支临照我的母亲,那个油尽灯枯的女人。
在一个早晨她沉默了鸡鸣般的吵骂搓衣板上的水,在我心里淋滴至今然后是我父亲。
清明的时候我把诗稿当冥币焚烧。
思念如醉一次次拨打电话,可是墓地无人接听我只听到天火熊熊走动的声音(一些丧失把我们变成神如同一些获得把我们变成鬼)水系派生出五条河流,洪汛穿过苦难的土地,在一片水域汇聚混淆了终结和开始。
这是一种轮回我的儿子使我心如刀绞人之花朵,涂满我的斑斑血泪儿子,我的怜悯橡皮一样擦拭你命运的错误,我仅有这洪荒泛滥的慈情!让我们希望虽然,缠绕的河流循环往复遥遥无期。
大地在丧失。
一切都变得渺茫。
我被悬空起来就像被风举起的一束光无法向具体的事物靠拢或者,就像八十八层楼体这棵参天大树顶部的一片叶子,接受着远离根底的浮荡这符合事情的真相触摸和远望这片广大的空虚我飘摇的视觉和感知做一回神的企图,变得弱不禁风。
这个世界就是要我第八十八次相信我只是一只长腿鹤并没站在什么楼上。
事态已如此严重。
再放上一颗石子,它就会沉没;再遇上一道波浪它就会被推翻。
总有太多的破绽被水捕捉无为的旋转,绝望的沉浮只是它在拖延谢幕(它仍然无法放弃这高举和覆没它的水域吗)(一生风吹浪打。
所有积水也抵不上它的眼泪再多船板也无法修补它的伤痕)风风雨雨的故事就这样结尾(这水天茫茫危难无助呵)只有它知道将去的地方有多深远!即使侥幸脱险它的余生将在岸边看自己一天天变成骷髅,看过尽千帆(那些年轻的船只,还在争先恐后地把自己驱赶)
这时候,诗歌里高涨的蛙声,使春天的堤坝危险远远看去,拱形桥的一只翅膀似乎带着河流和大地在飞它把月光和水鸟的爱情弯曲把时间固执地连接和传递像那些远来的故事墙上斑驳的痕迹仿佛地图生命的领地,把一些痛苦归属和局限。
世界用一条条路径编织篓筐把所有鞋子容纳。
走近上帝的是哪一种鞋码?
它一路怎样错开车辆,蚁虫和自己泥土,草根,一朵玉兰花落下的香味,被雨水一次次模糊和洗刷。
那种声音那倦牛,冲突的鸵鸟,木屐代替老树行走留下的呻吟,它们被风吹走被大地的深度挽留。
四十年前父亲的鞋子踩痛一个女人的心思。
她被一阵脚汗迷醉时至今日,我把自己像布和灯光一样复叠起来让母亲一针针地扎。
似乎这是必须借助的穿透。
死去的父亲和我,正陷在途中。
这棵经年累月的树我们每天都看见的树倒在风雨中,像跌了个跟头身体健康的松树总是站得笔直的松树像这样躺在地上,教人很难接受。
地上的雨水把它刚换的春装弄得泥泞不堪松树横在路上,挡住我的车子。
我怎么也不忍心就这么轧过去。
停下车雨水在车窗上止不住流下来我拚命地按喇叭希望这棵只是醉倒在地的树能被叫醒,重新站起来回到原来的位置。
这是水洼。
来自一次撞击或雨水锯齿般的冲刷仿佛地面的一个缺陷这是阳光够不着的地方水藻纠缠,睫毛似的杂草遮盖水面。
蛙声提醒的春天,一次次在草尖上行走和失足。
水洼成为我们内心共同的秘密这持续的跌落和低迷呵它代表了创伤的某种深度积水汪汪如伤口的淤血陈年的水洼在风中呜咽在雨中加深。
我被它沦陷我的一生都在这个苦难的地方很深很慢地容忍。
抓住瀑布如同真的布就这样滑下去。
就像一根织梭或丝线,但更像这条长布上走过的一把剪刀我只在剪开的缝隙里顺势划了一下,就迅速把自己剪完。
这个过程其实相当于我一直坐在山脚下快速地往下拉我的那段布。
瀑布是否还静静地晾在那里,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张永远剪不断拉不完的大布,接待过多少剪子梭子,还有丝线本身。
风吹竹园,扭动着这些空虚一阵风把竹子收拢,压低另一阵风把它松开,掀起一只黄鹂的翅膀扇了一下,所有的竹子都晃动起来。
有多少事情不被风抓住?
如同有多少空虚能够说起?
风在竹林走来走去,仿佛竹子之间的那个空隙,那种变化着的关系。
这是否实在地表明风吹竹园,吹动着自己它是一棵更大的竹子飘起来的竹子。
风只有逼着这些竹子旁证,因为它唯一抓不住自己的那阵空虚。
那个迎着秋光准备走向湖边的人是我吗?
他站在我走来的路口,手臂扬起虚构的帆影,被风张开的衣袖就要把他掠过他的眼睛摇晃着湖光头顶的大雁升起两支长角那时,秋天被雁群抬得多高一串串雁声水漂似的从湖面上划过。
那个人心里淌着表妹的眼泪耳边环绕兄弟的呼唤临行前母亲为他缝上那颗扣住风的钮扣!而那是我吗?
还是他隔着一片叶子离秋天越来越远?
他在持续的大风中穿起灰尘湖边的草丛抹去他的来路那个人是我。
或者不是他站在二十年前的秋天湖水般清高,秋草般清瘦。
被他站得那么深的凉意呵!他至今在我那个飘缈的位置上站着使我觉得,似乎生活在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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