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
神话
祖先的夕阳一声愤怒击碎了万年青的绿意大地和天空骤然翻转乌鸦像一池黑睡莲惊叫着飞过每个黄昏零乱散失的竹简,历史的小小片断从另一种现实中,石头登上峭崖,复原了自己的面孔祖先的夕阳落进我怀里像这只盛满过生命泉水的尖底瓶一颗祈愿补天的五彩的心茫茫沙原,从地平线向我逼近离去石头,归来石头我是一座活的雕塑哦红褐色的光,照耀同一片黄土那儿,起伏着我童年的茅屋松树和青铜器,在山坳里默默伫立优美的动物献出温暖的花纹骨珠串成的日子我的大地肤色的孩子当梦发白,饱含浇灌万物之水第一个单音词,喃喃诞生我游遍白昼的河滩,一条蛇尾拍打飞鸟时的时间,化为龙我走向黑夜的岩谷,一双手掌摸索无声的壁画,变成鹰早已不是少女,在这里一跪千载——而把太阳追赶得无处藏身的勇士被风暴般的欲望折断了雄浑的背影震颤着寂寞大海的鸟儿注定填补满自己浅浅的灵魂第九颗烈日挣扎死去弓弦和痛苦,却徒然鸣响一个女人只能清冷地奔向月亮在另一种光中活着回过头,沉思已成往日的世界无穷岁月的播种者啊只有这一片黄昏能触摸你幽暗的永恒告诉我:金灿灿的肤色究竟意味着什么果实累累的生命在绿色藤蔓上摇曳我的灵魂到底收获过什么六条龙倒在脚下,怀抱一座深渊这石头,以原始的强劲,悠悠书写最古老的种族蔓延成一片高原崩塌之后废弃之后,不加雕琢的美经终空旷的真实,朗读风声我一千次死亡再生为神看呵,和绿色的田野纠缠不清的早晨每天的未卜之辞,像一堆灰烬而大地另一面,太阳的希望的篝火灼伤第一个撒下小麦的人第一个用血液摇撼海洋的人固定在边缘,永远是第一次——一座母亲的雕像俯瞰这沉默的国度站在峭崖般高大的基座上怀抱的尖底瓶永远空了我在万年青一样层层叠叠的岁月中期待着眼睛从未离开沉入波涛的祖先的夕阳又一次梦见那片蔚蓝正从手上徐徐升起。

作者简介

杨炼
杨炼 诗人

杨炼,1955年出生于瑞士伯尔尼,6岁时回到北京,当代诗人,  朦胧诗的代表人物之一,现定居伦敦,继续从事文学创作。

杨炼,1955年出生于瑞士伯尔尼,6岁时回到北京,当代诗人,  朦胧诗的代表人物之一,现定居伦敦,继续从事文学创作。
经历过最深的夜,忍受了最残暴的光明它记得鸟声灼成最后一道创伤树根缓慢地扎进心里,它学会对自己无情一千张嘴曾经是一千处刀口血,呼喊和乞求,沉入泥沙的宁静那一双鲜红的翅膀被时间砍断腐烂成黑土,飘起为云黄昏,又一片向日葵在天边成熟掠过群山,庞大如鹰一千张嘴现在是一千只眼它注视着自己脚下累累碎石那儿有风,在玄武岩的洞穴中筑巢有水,珍藏着一万年前的波涛太阳,猛烈扑打青苔遮掩的悬崖而整个蓝天被梦握紧握成一把测量沉默的发光的尺子它在最深的睡眠里醒着,对自己无情山巅那一片白色烟雾蔓延着松针向上生长,碧绿的闪电,摧毁冬天是它最吸最轻的一缕呼吸久久等待:那声怒吼、那次必然颤栗的恐怖、凌驾万物的美,使大地狂欢它像野鹿舔食盐碱一样忍受秘密焚烧自己的火焰一颗心,一千种飞翔的欲望。
那么你,黄土,黑夜高原的严峻父亲,最广阔的梦的歌手将不再率领我们继续那朝海洋流浪的辉煌旅程了么远去的部族,以消逝的足音点燃东方之火直到肩头的晨曦登上岁月的高峰,化为一片徐徐蓝色你没有遗下赞美的艳丽流苏,生命巍峨的图腾我们沉溺于寒风中,但庆典仍在正午的浪花间进行一代又一代参加绿叶降临的人们苏醒了,献给太阳神圣的祝颂哦,黄土的女儿,无垠之梦的儿女呵,胸前文绣着解脱阴影的鸟,和一头徘徊在悬崖绝壁上饥饿的野兽越过狂暴的沙砾,黑麦田后面,期待而流血的手只能深深挖掘自己始终被抛弃的命运你将不再率领我们继续那朝海洋流浪的辉煌旅程了么那舒展吞没我于天空敞开的苍鹰叫喊的心呵大地之铜的号角,山岩磨亮的石英,裸露着——高原的父亲你浩瀚的脚步驯服了所有江河,光的芦笛使痛苦垂落头巾这强劲和智慧是否也一同赐赠给了我们哦,黄土的儿女,无垠之梦的儿女呵,当正午的钟声震颤空洞,让灵魂再次愈合祈求不朽的一瞬那时人类的眼睛将从一枝怒放的白羽毛获得启示而流血的手却紧紧攥住自己贫瘠又珍贵的命运***那么你,水,纯洁处女和我的情人星星的针叶,散发咸味儿的黝黑大理石从一个白色源头出发追逐天空的诱惑世界因一声灼热的叹息忘记年龄三角形草地上饿羊群风平浪静你的帆无尽地漂过我的港湾于是,异乡的树也不再孤单伸手探寻云的内衣,梦的裙子音乐芬芳四溢,像柔顺的紫丁香喷泉你的姑娘们,野性又开朗在阳光爱抚下注入深邃晶莹的海的睡眠水手归来了,一只享受成熟快乐的胸獐禽鸟骄傲地炫耀着胜利的五彩光芒一个微笑永远放牧在晕眩的希望里为此你浸透一切揉合一切并流连歌唱你说:“万物源于水,仍要归于水”——饱满的种子就被嗨风撒遍天空怀着记忆的幽灵,隐隐现出面容浑圆的美,深藏的罪恶,这就是我捏成地球,旋转一轮雨后的虹***那么你,火,你的风暴,你的马群就这样以炽热的铁蹄凌辱森林、蹂躏脆弱的海洋吧一片帆也没有,一行候鸟的栅栏也没有——那是垂死的乞求穿行于群山的平台上,那是衣饰华贵的悲痛的女人火,你的欲望,你的兀鹰,盘旋到高处给这人类葡匐的灰蒙蒙的世界加冕吧——黄昏闪着它所有的盐,落日空空痉挛,乌云像烟熏的历史是谁颠倒了那作为未来序言的简单符号我们至今还在寻觅一个躲进化石的神秘象征——穿行于群山的平台上,徘徊于天空尽头,绕过无数半岛哦,火,你饿乐队,你击打岩层之梦的鼓槌同样的忧郁无情摧毁着我的灵魂时间嘀嘀嗒嗒,在星星周围剥夺我的质朴、我的褐色而成熟的谷穗又一次忍受乌鸦啄空的心我们瞭望着,也永远失去着,粗砂怀抱一切燃烧火,你的泉水,你的酒,你自由的秩序,你的凶险信仰的使者一只为世界呼唤死亡的天鹅,猝然发现蕴藏于雷电热吻中的光明——太晚了!狂欢已注定创造这个脆弱的孩子在漫长的折磨之后,带着血,赤裸诞生***那么这一切,将是太阳的一切:我们面对同一个天空同一的星座带来雨季,幽暗的河谷萦绕回声那么这一切,将是太阳的一切:我们面对同一片海洋同一的信风吹去祝愿,漂泊者的钟敲响黎明那么这一切,将是太阳的一切,我们面对同一块土地同一的荒草遮断思念,小路流失了两行脚印那么这一切,将是太阳的一切,我们面对同一次童年同一的歌谣激荡秋千,瓦砾上起落斑驳的梦。
就这样:巨石如吼,千万头烧伤的野兽被太阳之手仰面而凿,大地高悬一块浮雕突入比黄昏更黑更静止的一瞬血红的巢倾覆,抓住世界像抓住一只鸟。
流不动的洪水泛滥万物缓缓逼近一双发光的眼帘我下面:河床和风,失眠的鱼和荆棘叫喊穿不透永远暮色的天空敲打穿不透,与梦最象形的石头比夜更冷更沉重比死亡更深,这座花园开满多孔的黑玫瑰这片松林,刹那间学会像伟大一样无声像地平线般辽远,为风化而摇曳石头的心,在石头的鹰俯冲下抽搐所有春天从此不会忘记我的名字一块碑文上,炽热的爱有粗糙的形状灌木像埋藏的骨骼一样坚硬河流阻塞诞生湖,湖涌起诞生白花花的鸥鸟从记忆阴影下,到我的尽头高叫一片蔚蓝大地展翅静静飞越千年一只蜥蜴忽视时空向太阳舞蹈一种最痛苦的骄傲,从火中降临我被灼疼的胸脯,在无数星群间延伸野茅草发红了,岩石的呼吸从未停歇:最沉寂的海,看不见的搏动就这样突入命运,在瞬间高悬的风景突入历史,在某个黄昏天空像一页反复写满又擦净的纸无言而洁净一块浮雕,已穿过烈火再次敞开这颗洗涤世界的心——巨石,更黑千万头烧伤的野兽,更静止。
朝圣的道路远远追逐着侯鸟的背影向西飞入沙砾和傍晚向西黄昏之火展开你的传说岩石在流放中燃烧红色的苍茫,从历史走来一匹巨大的三峰骆驼主宰沉默朝圣的道路上光把陡峭的天空编成折扇瓦蓝的墙,梦的釉彩第一阵眺望只留下墓地和箴言夜,张开你小小庙宇前的宽阔庭院信仰的塔古老、干裂、深深倾圯两眼中神圣化为大地的星辰哦三危山,你的生命来自名字以外的另一个生命在夕阳的世界,超越了人类的高度所有被黑暗劫走纯真的田野羡慕你你是第一朵不向破晓奉献的莲花你是圣地。
伟大的岩石像一个千年的囚徒有雕塑鹰群的狂风雕塑着茫茫沉思春天与流沙汇入同一空旷这棕黄的和谐里浸透你静的意志时间风化了的整个记忆之上树木被描绘,充斥绿色的暴力你是河床下渗漏的全部清凉和愿望又从富有节奏的手指涌出挣脱诅咒,缓慢过滤的痛苦在这里找到丰满的形象爱情陷进虚幻而你从虚幻醒来深藏奥秘,在夕阳的世界孤独伫立脚下的孩子,被踏成一抹粗糙的烟尘世纪堵住喉咙,发不出一丝哼声东方的奇迹呵——与嘴唇接吻的黎明,像死亡的祝福在蓝天回荡昏昏欲睡的头颅花白了晒黑的肩膀继续生长海市蜃楼,曾经相信过多少回因此宁愿渴望危险的黄昏一个沉重又沉重的传说追求的痛苦,纳入终点的痛苦真实的传说,迫使听众变成传说夜要求一切——陨落的躯体、强壮的均衡、群山个气魄而你还将升到它们之上吗从一种美跃入另一种美你的海再次沸腾,你的鹰在黑暗的王国等候开辟出新的大陆?
垂死的母亲,又一轮冲动、激荡、惶惑于光明被同一颗贫血的太阳抓住、摇撼、剥夺灵魂?
你,三危山,哪儿也不去一面巨大的铜镜超越人的高度以时间的残酷检阅自己神圣从来是安宁的只要看着风把一座座搅乱视线的坟墓磨平只要倾听一代代寄托梦想的心的和声只要沉思,并抬起头间或数一数耐不住寂寞烧尽的星就是最好的慰籍神圣永远是安宁的。
这女人支离破碎,这男人早已阳痿山谷死去,神和鲜血都从图腾柱上逃走一片黄昏是一片海,万物沉睡刚刚穿过白昼的地狱脸被光腐蚀成一座最黑的废墟心也坍塌了,埋在咽喉下珍藏的种子使我们一寸一寸发霉使我们赤裸,任凭太阳和秃鹰扑打由于无罪,已足够遭受惩罚历史冷冷像一块巨石,被抵押的足音走到死仍陷入倒置的世界落日掏空尚未葡匐的人悬崖碎裂,幽绿的烟缕长成树大地无情如复活之梦随风颤栗,不可接近,又无法远离茂盛而稀薄的泥土喧嚣而珍贵的水流明朗而脆弱的火焰时辰到了吗?
牛角号响起来了吗?
这些白白神圣的女人,空空气魄的男人一个古老部族的古老信仰黄昏反过来,诅咒无数张地狱的面孔一只鸟儿飞去,寻觅巢一千个灵魂飞去,寻觅一座栖息的茅棚没有一种复仇,在眼泪深处把它摧毁没有一次爱情,让岁月静静流连而不再被孤独击落我们究竟为什么要复活?
从大地洞穴中醒来的陶罐找到果实,酿成酒又碎了,红红的脚步在草丛里搁浅我们究竟为什么要复活?
许许多多独木舟带着森林被砍伐时的意愿在河流的节日驶进漩涡海,始终像无垠之夜那样遥远我们究竟为什么要复活?
这里咆哮被野兽夺走。
而时间射穿弓箭炊烟太重,把眼睛和溪水漆成黑色影子倒向地平线,终于不再做声即使迷失的语言重新发现这座深渊下小小废墟的美丽伟大它是否还在听:一群野猫的嘲笑?
即使果实累累的生命在绿色藤蔓上摇曳我的灵魂到底收获过什么?
在尽头,一千次厌倦却难以逾越的焦躁来自什么?
那用黑暗残酷诱惑并拒绝着我们的是谁?
牛角号,你的痛苦无所不在横切月蚀,向爆发狂欢的头顶巡行一个预感悄悄降落,一种舞蹈从未知的高度,凌驾万物我们被风暴漂白,鞭笞,跟随着命运面前是夜,一片黑暗查封的旷野背后是死亡发光的利爪黄昏沉入节奏也沉入一只秃鹰的眼睛不可接近,又无法远离哦,只有天空怒放于这万变如一的逼视里大地的未来:土,是祭品海洋的未来:水,是祭品太阳的未来:火,是祭品人在世界的龟甲上疯狂占卜一代一代流失于复活之梦中一代一代把自己献祭而光或者夜,永远不过是一种可能没有什么好怜悯的没有什么好退缩的歌声不能登临的高处,永恒苏醒东方呵,我要求你无边的宁静选自关于诗歌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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