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森林
地下森林
逃不走的落叶松早已飞惯危险的预感四周耸立的绝壁,正午时的幽暗沿着小径,一万年前的那次暴风雨还在绿色苔藓上反潮铃兰花旁若无人,跳着舞开进狰狞的岩石瀑布里一群巨大的鸟收拢强有力的黑色羽毛浑圆深邃的山谷千万吨针叶形的寂静在聆听树根下那口血红的钟在监视:流尽叶脉的潮湿的火让蜜蜂繁忙的芳香的火化身为雨滴、小溪、浆果和松鼠的火那颗暴躁的心在哪儿跳动那灼热之手怎样伸向生命抓住一座绿色的小岛把远古信仰从每个黎明唤醒天空,缩成头上一圈蓝光刺眼的年轮即使葬身于这一种或那一种火炸裂松塔的火,雕刻着通红石头的火一万年后仍将有这片森林,这种静比大地还低无数松子的小心脏依偎着泉水比天更高它生长,在太阳上冶炼金子。

作者简介

杨炼
杨炼 诗人

杨炼,1955年出生于瑞士伯尔尼,6岁时回到北京,当代诗人,  朦胧诗的代表人物之一,现定居伦敦,继续从事文学创作。

杨炼,1955年出生于瑞士伯尔尼,6岁时回到北京,当代诗人,  朦胧诗的代表人物之一,现定居伦敦,继续从事文学创作。
风——草——树山谷的杯子倾斜——满月把我洗劫太高傲了以至不屑去死!穴居的夜白骨和陨石青苔泛滥我,一颗无法孵化的心独自醒来没有眼睛,只有风没有耳朵,只有草没有手臂,只有树和一片渐渐发黑的嘴唇咬紧泥土太高傲了以至不屑作流泪的梦大地,无尽的朝圣太阳的正午之光的绞索早已勒紧整个世界落在我身上(白昼多么和谐地退入黑夜)盘古的手大禹的手如今只剩下一只手,我被埋葬被历史抛弃也抛弃历史石头的复仇是石头善良,是千万年后锋利的一击把豹子杀死把不知不觉充满了罪恶的时间杀死青苔,蜷缩,伸展软绵绵的,小心翼翼的骗子来吧!黑暗,只对自己真实就够了我们已这样彼此安慰着看惯了一切只能让肮脏把纯洁包裹起来而纯洁内部,又是一个更恐怖的夜原子的地狱,无法拯救的地狱渴望破碎,像火山在毁灭——一道寒光,那唯一能等待的天使我将彻底属于我!太高傲了不屑于死尽管不得不死素不相识的脚步(同谋犯最后的亲吻)满月升起来一片渐渐发黑的嘴唇卜告从诞生第一天就已发出我独自醒来“太高傲了以至不屑去死”——引自迪兰·托马斯《哀歌》。
六十四卦卦卦都是一轮夕阳你来了,你说:这部书我读了千年千年的未卜之辞早已磨断成片片竹简,那黑鸦俯瞰世界万变而始终如一没有故土,在陌生人中间也没有你那座搁置整个东方的小屋黄昏永远不知道第几次濒临死亡被雕出面孔的石头迷失于自己内部更深沉的夜一群麻风病患者残缺,又眺望字和字紧咬着,永恒是铜壶中的谜点点滴滴,注定的时刻恶梦掘成最后一个栖身之所龟甲碎裂,失传的历史嵌进新闻古猿再次占领人类的话题而神,都把脑袋塞入不男不女的裤裆为表演痛苦、或偷偷窥测那黑暗中万物存在的阴险目的六十四卦卦卦都在怒吼之外颤抖你被自己流放,仿效着野兽超越,无非避开人群像避开一场瘟疫预言在风中蹒跚行走向每一扇门伸出勒索的手给所有读这部书的嘴打满补丁月亮和大海同样盲目,陨落或升起浸透谎言,像一条自如的鱼深渊忽略着时间,你从皮肤开始伤口用尸布缠了再缠当猝然发现,心也是一只黑鸦你,你的等待,又已千年。
力士人站成石头,石头站成人痛苦变了形,像魔鬼一样有力一句单调的咒语使呼吸发蓝脸发蓝,手臂威慑性地高高举起蛛网纷纷,落满灰尘像一群死去年代的肮脏尸体黄昏时一次远足,曾到达无人的国度廊柱腐朽,裂开一道眩目的落日的深渊蝙蝠吱吱叫着,泄露永恒背后的诺言你摆出安详的样子,小心翼翼生怕踩垮回声般的世界——一脚陷入偶像同谋者的沼泽一脚跌进夺门而逃的灵魂菩萨完美的裸体被成千上万不信神的目光强奸心中之佛像一笔所有人都在争夺的遗产早已残缺不全手合十任尘封的夕阳写出一个受难的典故然而,你还是你歌留给嘴唇,舞蹈留给风荒野的清凉,总一样新罗汉千只眼闭而一眼睁在心灵峭壁上千只手垂而一手开,莲花的茫茫千年的孩子,肩负乞求孤独的含笑那笑容已化入暮色中最远的飞鸟化为石头,悠悠伫立于日月之外沙漠的倦意,被黑夜和手指掸去俯瞰着崩坍:挥洒星辰,创造海一个沉默使人首蛇身的故事复活绿色的马群狂奔之后长成菩提树伟大,这凌驾生死的冷漠的祝福永远是霜降的季节,一片白蒙蒙憔悴不堪的草根纠缠成朝圣之路再次发现自己走在祖先的驿道上世界很小,很遥远,却并非渺茫三世佛三张脸之间是一种不可证实的距离三张脸,三副梦游者的微笑呆滞如变幻时间的同一个抽象或同一片刻中三重世界谁也无法逾越这层薄薄的黑暗三张脸是三个无情重合的孤独冷冷相望,风吹进每道裂缝深处一颗沙砾往返于隔世而一千个灵魂填不满这条峡谷一个手势如此雷同——像被遗忘在空中一千次黄昏含意模糊,暗示着命运伫立呵伫立,今天是不是昨天明天,谁又将挪用这个名字,剽窃这张脸在一座神的墓地上雕刻另一座神在时间早已划定的囚牢里,反抗时间谁能测量死亡——一块被无数次打碎的石头三条阴影一动不动和现实同样冗长婴儿的啼哭中,认出祖先的声音塌陷的嘴角嘲讽着悬崖上残破的奇迹三张脸,看惯日升日落向一线微光迎去在呕吐里化缘一个偶然的错误——彼此发现自己的影子而自己,也成为别人的影子在另一个世界,在骗走全部希望的时间里或许出于无聊,人,追逐石头却不期而遇被抛下永恒三世佛:并列的三尊过去、现在、未来佛像。
他们从遥远的战争里回来了他们从狩猎的血腥角逐里回来了他们从田野和独木舟里回来了落日一个重复得太多的故事像狗朝空空的双手无可奈何地呜咽站成石像的女人,狂奔的孩子生活,又一次在黄昏开始他们从鼓声涨满不祥诅咒时就渴望着他们从野兽被箭伤激怒时就渴望着他们从谷穗的黑暗早晨鱼鳞般剥落时就渴望着谁将回到自己的家每天一次诀别,永远陌生饿道路大地是穹庐,恶梦是栖身之所幽灵般的阴影下幽灵复活每个人的天空,死去,收拢深深低垂,像一口钟(呵!金黄的岛屿,凶险的海流——除了那没有名字的她谁也无法征服我的心灵水雾里腾起的幻景,太阳中的嘴唇一棵阔叶树从我眉宇间颤栗生长火焰的翅膀,无力抗拒吗风暴的邀请啊!带上野性、要求和万古未驯的青春——比熟透的果实更加醉人的皮肤她,第一千个浪头,依然这样强劲赤裸着迎接夜晚的折磨,进入封闭的煤让粉红色贝壳尽情敞开,蜜蜂般抖动爱吧!爱吧!这种奇异——逾越了天空的界限,我以焚烧的痛苦啄食自己穿过海峡飞逝的鸥鸟,怀抱鲜花的姑娘长的仪式!汇集、摇曳在陡坡上一只巨大的蝴蝶碎裂于海底的牧歌中狂欢吧!死去吧!月亮呻吟着发蓝——合一的时刻,大地之子化身为神汲取智慧的时刻,我重新跨出孤独的边缘在梦的中央、世界的中央、歌唱神秘的她透明的她,除了她,谁也没有征服我的心灵)他们走过河流,但是没有水他们敲打岩石,但是没有火他们彼此交谈,却互相听不见声音盲目的岁月,剔净一具具尸骨空空的双手,松开黄昏和苍凉的命运在旷野和墙壁之间,往返于墓地直到打鼾的嘴终于填满泥土赢在黑洞洞的眼窝上筑巢四肢被青苔淹没,那更沉重的夜色没有什么留给孩子。
甚至痛苦太多悔恨,早已不值得悔恨于是倒下,一堆失去余热的灰烬冥冥中乞讨自己的灵魂饥饿,也在疲倦里睡熟拥抱着萤火虫的怜悯(啊!爱的搏斗。
美妙的对抗——是记忆又不是记忆。
十个月的黑暗纷纷翱翔万物最深的哀痛,装饰着无辜的笑容一个神话,一则留血的现实,坠自太阳在辗转之后,我的生命又一次开始)他们又一次回到这座呻吟着的和平的穹庐他们又一次回到夜的牡鹿安然游荡的穹庐他们又一次回到墓穴和旋涡下的穹庐一个重复得太多的故事活着的脚践踏生活,死者玷污了死一切被自己的影子所凝滞像血的潮汐,脉络的青冷的月亮脸和心的粘土,破碎的陶罐爱是年轮,而树枯萎语言如岩石,斧头已残缺宁静的宇宙,厄运的星这角落更换着转向天空的眼睛又一次步入被黑暗压弯的永恒从黄昏开始在子夜结束。
祖先的夕阳一声愤怒击碎了万年青的绿意大地和天空骤然翻转乌鸦像一池黑睡莲惊叫着飞过每个黄昏零乱散失的竹简,历史的小小片断从另一种现实中,石头登上峭崖,复原了自己的面孔祖先的夕阳落进我怀里像这只盛满过生命泉水的尖底瓶一颗祈愿补天的五彩的心茫茫沙原,从地平线向我逼近离去石头,归来石头我是一座活的雕塑哦红褐色的光,照耀同一片黄土那儿,起伏着我童年的茅屋松树和青铜器,在山坳里默默伫立优美的动物献出温暖的花纹骨珠串成的日子我的大地肤色的孩子当梦发白,饱含浇灌万物之水第一个单音词,喃喃诞生我游遍白昼的河滩,一条蛇尾拍打飞鸟时的时间,化为龙我走向黑夜的岩谷,一双手掌摸索无声的壁画,变成鹰早已不是少女,在这里一跪千载——而把太阳追赶得无处藏身的勇士被风暴般的欲望折断了雄浑的背影震颤着寂寞大海的鸟儿注定填补满自己浅浅的灵魂第九颗烈日挣扎死去弓弦和痛苦,却徒然鸣响一个女人只能清冷地奔向月亮在另一种光中活着回过头,沉思已成往日的世界无穷岁月的播种者啊只有这一片黄昏能触摸你幽暗的永恒告诉我:金灿灿的肤色究竟意味着什么果实累累的生命在绿色藤蔓上摇曳我的灵魂到底收获过什么六条龙倒在脚下,怀抱一座深渊这石头,以原始的强劲,悠悠书写最古老的种族蔓延成一片高原崩塌之后废弃之后,不加雕琢的美经终空旷的真实,朗读风声我一千次死亡再生为神看呵,和绿色的田野纠缠不清的早晨每天的未卜之辞,像一堆灰烬而大地另一面,太阳的希望的篝火灼伤第一个撒下小麦的人第一个用血液摇撼海洋的人固定在边缘,永远是第一次——一座母亲的雕像俯瞰这沉默的国度站在峭崖般高大的基座上怀抱的尖底瓶永远空了我在万年青一样层层叠叠的岁月中期待着眼睛从未离开沉入波涛的祖先的夕阳又一次梦见那片蔚蓝正从手上徐徐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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