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世斌的古诗

打开电源,一种温度从取暖器上积聚,散发充满茶杯,抽屉和窗纱的空隙温暖着荧光屏上的文字纸页和墙壁,那雪白的冷色让空气取暖,并等于空气如同我们的爱情,如同春天的某个事件灯光打亮这种温度打亮空气。
这就能够解释为什么壁画上的树木绿得发亮我们正在进行的交谈一台电脑与另一台电脑的距离象绒毛一样温柔而蓝光闪闪我们迎着光亮,成为夜晚的一种体温现代物质温暖和照耀着我们如同这个夜晚,被白炽灯和取暖器瓦解,构建生活对我们的改变,正是不可改变的事实。
如同这样的夜晚,我们仍在心里收藏着一件过冬的棉袄一盏入夜的烛台。
诗人烦躁地坐在椅子上大汗淋漓在他面前,门居心叵测地敞开像某种空虚世界相当于门的形象如何走出这道门是这个黄昏必须回答的问题诗人以脚以手以头以各种方式和想象扫地出门被门坎纵横割得支离破碎这时黄昏垂下黑帘子他认定门外飞过他家的鸽子诗人向往又疑惧黄昏那边的世界就设置一道门折磨自己他的感觉以门坎为轴心旋转就像一台电风扇用三只翅膀飞翔最后依然身在原地不安的诗人永远在诗里门里门外这不只为了像门在自己扇起的风暴里安息诗人的诗具有无门的意义。
诗人吹一股冷风把自己变成冰淇淋在盛夏提前进入冬天诗人住在一个冰冷的圈套里保持冬眠状态测量女人的白裙子零下三度欣赏月光和自己的声音冰天雪地诗人厌倦于玩火的刺激情愿置身冰窖面临冻伤的威胁他原指望大哭一场眼泪使他放心自己但泪水化解极有虚无的危险诗人无情地冷却了整个夏天当他开始还原释放一股冷风秋天飘霜落叶街上撒满他的纸套子。
少年的夜晚,我在煤油灯下阅读那些英雄好汉靠他们的掠夺充饥靠他们的体温取暖灯光暗黄,弥补着书页残缺的部分。
(书页的底色似乎是用陈年的灯光印刷)那些英雄,他们在文字中呼吸照亮了文字和灯盏如今,我再读古籍同名的英雄竟无法对接他们如同戏剧演员真相被浓厚的油彩和观众收藏改变。
我不明究里总之,(我再也不敢开卷我再也不敢释卷)我和我的英雄好汉们正在经受着深刻的伤害和威胁。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坐着过路的人走了晚耕的人走了所有的人都走了你也该走了该离去了。
树并不可靠指望和相信什么并不可靠下一分钟并不可靠该来的会来吗未来的将来吗地平线那边灯火升起又真实又生动你又老又累如那座远山忠实和无望的感觉光芒四射起来走吧。
有限的世界被你整个丢失了世界已经荒凉风挑去枝头的叶子,花朵和果实你逐渐抽象如这棵树你什么时候进了书本放学回家的孩子哭了,他说至今你还坐着。
在巨大楼层俯视下的公园围墙附近的假山旁在夕阳高高临照下的动物园左侧树林深处的池塘边在拱形桥下面的船只与船只围拢的核心,在被河藻与云朵轻轻抚摸着的倒映的天空中,在晚风尾部留下的这片水面上鱼和鱼一样的钓者已经游走那个老人还在垂钓。
方阵展开数字也喷发火药味一群人身居本土,心怀仇恨手里布满枪林弹雨世界在离别战争的地方波澜不起远来的英雄、斗士和美女卷动于昏天黑地目光如刃,快意杀人你梅花皇后心机暗藏于险象丛生野心家西泽侧身而立对世界保留一半火光在你额头的两岸或明或灭这个世界从来是每个人的必争之地腥风血雨,你死我活竟使胜负不成问题至此,战争进入本意寂寞和无家可归的灵魂满怀嫉愤与自己为敌。
劳动的人和土地像一对热恋者吸尽对手的生命一滴汗珠淋湿八张脸忽然苍老的五指纠正时间准备活下去的人在夏时制七点零一分出发所有的路上一个女人摆动三个主妇面对一条海带进行分裂海的活动十副面孔被一个哈欠改变两个迟归的孩子一个在橡皮筋上表达聪明的脚另一个用秋千把危险变成一千个扇面。
河流滚动而下。
卷走水草,浮木甚至河鸥的颜色显然,在这种掳掠中钢铁也无法停留唯一能够停留的是我的记忆它深刻,清晰固守原地,一动不动闪射出一种悲哀这是我最后不肯丧失的当我的船随波逐流最终靠岸,记忆将指引我的回追。
(时过境迁我至今一无所获)这并不可笑。
因为丧失不同于放弃。
有时候我们不承认结果,只相信找寻。
诗人把夜留在稿纸上独自逃走(这个夜晚黑得像火柴头)诗人来到早晨两眼漆黑(他后悔昨夜没设置一点月光)事实上这时候阳光正夸张着爱情、诗和我们的罪过(也许第一个发现太阳的人是个盲人)诗人紫茉莉一样站在阳光之外对自己说谎然后自卑地沉默直到诗人毫无指望像个归狱的逃犯回到夜晚那个火柴头已成灰色诗人一面想象自己的呼救声一面玩味无家可归的自由。
疯子尼采戴着他的黑帽子在欧洲的黄昏穿行就像穿行在十月的果园里这时候,欧洲的太阳经过爱琴海上的骚动,经过苏格拉底雕像和罗马教堂的钟声来到他的枝头像个熟透了的红苹果尼采他吹着口哨手杖划着漂亮的扇面殷勤地向太阳致脱帽礼这时候他就发现了他的影子他的忠实的影子像片蜿蜒的日蚀拖在身后尼采揪着帽子在想也许这一回,他的黑帽子没错他迟疑地停下来发现在他走来的路上落了一地的烂苹果,太阳凭它的倾斜度歪曲了所有的影子那些被置弃在地上的垃圾似的影子,那些鬼祟的暗娼似的影子疯子尼采,他忽然愤怒起来他举手给太阳戴上他的黑帽子欧洲顿时一片黑夜欧洲回到了影子的世界这时候他再也不能很响地吹口哨很钟摆地划他的手杖了他就像变了一个疯狂的魔术变完这个魔术疯子尼采,他真的疯了。
芒果橙黄,圆润太阳一样降落在那里(它在哪里生长?
经过哪些风雨和路途)芒果作为一棵树的结果被传递到这个夏天在夏天的饥渴中刚刚开始如同阳光从太阳分裂最终到达,在我们的窗口和大地刚刚开始如同来到我们生活中的女人。
如同生死之间芒果很哲学地躺在那里丰硕,完美。
芒果永远是一次结果。
芒果永远不能成为结果(一个事物的结果永远为另一个事物开头)
是谁坐在这里?
在这个茶社的黄昏,浅斟低饮茶叶在水中呼吸活动,如一群鱼(一棵茶树死去,像一蓬雨停止在空中,茶叶生成如同一批鱼死去,鱼羹生成)是谁?
谁在围桌而坐频频端杯?
让溢出的茶水打湿桌上的节疤仿佛药液擦洗事物暗藏的伤痛(一棵无名树死去,茶桌生成如同一抔土死去,茶杯生成)(死亡是事物存在的前提还是事物的互换和再生)那么我们是谁,依靠着死亡而生存?
我们是一群鱼,树木,茶和所有享用过的事物是它们的另一种形态和活法那么现在,究竟是谁坐在这里在这个黄昏的茶社品茗究竟是谁品尝着谁。
固执,僵持的石头被泥土拥挤,被自己压迫局部的山,在有力的风中体验它的沉重。
风经过一块石头,如同石碇紧系着风无论它走得多远,终将停止下来回到安静的石头。
可是一阵风使一块石头轻松了许多翅膀的声音,迁徙的速度随风而至的星光,如雨飘落风如同石头扬起的一面旗帜,把它高挑起来石头的光亮和尘灰飞舞影子,那疲劳的心情被风牵动石头仍在风中站立被一阵风吹过的石头不再是原来的石头。
风已经把它带走。
酒帘挑在棚上随风摇摆像他手上的芭蕉扇他想芭蕉熟了就落得满地生风他的眼睛就落到棋盘上扇拂半壁江山界河越来越窄越浅时有蝌蚪随波泳动他举起棋子又放下了他自放在八月黄昏的边缘一辆孤独的车马蜗牛般驶向远郊旅人怀抱他们的油纸伞他撑起远天的伞面满目云气如幻山之矜持自在如缓步千年之神龟他开始啃二十斤蒸豚喝二斗酒泡在酒里像支简洁的人生草他略去多须之歧途筷子和击乐断在了酒斗上他想象他醉了席地高枕沽酒少妇对谁说婚后那个酒似的暑天和酒里掺水的秘密这时黄昏在她的耳环上旋动这时他就听见:一只失足的知了落在棚顶上并在诗句般短促的路尽头竹子在林里箜箜地拔节。
浪峰占领瞬间。
屋宇我们的居住,被飞檐翘角柔软地提起,离天空更近我听到它的擦痛,听到大风一次次被割破的嘶鸣麋鹿的角,落向树顶的鸟高古的哲人在窗下点燃炊烟在屋顶的部分独自伤悲事物被它的尖端高举和触伤山峰,铁塔,挑起的灯都在风吹雷击之前,以很突出的方式出卖了自己。
可怜的里尔克他整个一生都在匆匆忙忙地逃避那只豹子自从他在故乡布拉格震颤的村钟下在波希米亚歌谣的神秘的忧伤里发现了那只豹子他就开始奔跑了他经过英吉利海峡俄罗斯大雪原以及巴黎街头的日记散页似的黄昏经过那些好像生来就在路灯和广告柱下的暗示般的影子那些被谁嚼过又吐出来似的躯壳那些桔子皮一样被酒泡烂了的男人和女人他一路奔跑经过了等等谁知道他换了多少根拐杖扔掉了多少破烂鞋子总之他走到哪里都甩不掉那只豹子可怜的里尔克他走投无路就随手抓一把诗行走着插着插着走着甚至想不到大口喘气大把甩额头的汗直到有一天早晨欧洲人首先醒来听说了他和豹子的事他们没来得及惊叫就发现被箍进了一圈子栅栏栅栏外倒着那个脚掌带茧的人。
一个球来到这里,需要克服多少阻力和困难!球迅速飞向球门,然后弹出来,被成功或失败废弃速度减缓下来。
这段距离是一个球的尾巴,是一颗球的喘息。
它面临另一个更困难的球门:它必须向着终结把一个多余的球耐心地走完。
正如一只梨子越过成熟,来到秋天被自己接住;正如一条闪电甩脱雷雨终于收敛;正如一个耗尽热情的老人在公园里,在最后的林荫道上把寂寞的步子放慢一个打过球门的球进了或者没进一直是我们关注的问题,如同它现在的走向和情形已经与我们无关。
电流,这个世界和我的血液输入我的每个细胞,纠缠和捆缚我。
打开电脑我被指引和迷失。
电梯转动把我提高和降低。
我是一个被雷击的人,周身通电蜷缩,僵硬,光芒四射这个世界!连阳光,歌声和步伐都被电伪造和替代是我制造了自己:机器人只有电才能把我养育和激活关上开关,我一动不动。
一本书放在桌上,被灰尘和自己压住。
光亮和漆漂上桌面,它像一块砖一动不动。
多少年(它在自身的重量里下沉在整体的抵制中孤独)书桌退走。
这本书撑住自己,拒绝颜色形体和尺度。
它们被它牢牢地扶住。
一本书放在桌上(放在它的书卷内部)远远看去时间高大的桌面厚起来书已脱离自身,移向他处。
诗人把女人钉在墙上让她们成为墙壁抵挡自己这些漂亮女人诗人朝她们扔茶杯和烟灰缸像浴盆里的水很热地吻她们的脚趾为她们眼泪如萤火流窜她们不知道自己的危险她们睡着裸着晒着浴着凭借墙壁十分坚硬诗人把自己像只甲壳虫似的在墙上抛来撞去(他想象她们读他的诗欣赏他面色苍白地恐惧自己的爱情)他执意把自己挡在女人的墙下完全逼死。
诗人像一头负痛的牡牛来去踱步躁动不安他的没有教养的手不断撕扯衣扣子和头发这一切都发生在痛苦之中这使诗人的感觉有如眠蛇出穴(这之前诗人僵老如这个冬天一个老去的诗人和一个老娼妓同样难堪)痛苦如一把恶火烧得诗人闪闪发光诗人迷恋痛苦如鸦片但另一方面诗人的痛苦十分空洞这使他变得黑洞般可怕危险雪花和枯叶子黑白纷呈冬天在诗行的那边掉扣子和脱发诗人以痛苦和危险换取生活直到他忍无可忍他开始歌唱开始哭泣。
诗人疲乏于自身的沉重就把自己变成玩具熊来去活动他的脖子诗人的脖子从属于八面来风他部分地住在脖子上迷恋诗的灵敏和虚伪为世界失去了立场幸灾乐祸诗人另外的部分则充满自卑他垂头丧气地想象歪脖树的贵族脖子怀疑自己的套着项圈如日环蚀转动诗人的活动脖子无意背叛他的坚定的沉重他情愿无所适从让脖子周旋于身首分离的窘困之中。
诗人用被酒夸张了的情绪敲打黄昏他的筷子在黄昏的桌面上噼啪如最后的梆子声这使诗人的情绪近似于早醒诗人做足了梦如黄昏又老又累就把自己放在筷子下倾听他出梦时的呻吟倾听他的夕阳破破碎碎诗人用筷子同时尺量黄昏和自己的弱点形成一种老牛摆角的意境他试着流泪或劲头十足试着在黄昏的裂纹里重新打上梦的补丁诗人举着筷子如浮木在黄昏在酒里漂流起伏一片残月的表情。
这个灾难性的姿势就是当你上衣的一颗纽扣脱落你的姐姐或妻子找来针线就着衣服,为你穿针引线她紧贴着你,像一件温软的毛衣,像女人本身你不知道她鸽子似地嘀咕些什么,你的嗅觉充满麻油和体香,你被浸泡溶化,被逼得不敢呼吸而她的呼吸,她的头发滑下来,像一场亲密的风暴越过你全面敞开的防线使你的纽扣面临彻底脱落的危险。
你凝神屏息全身僵硬得像根柴禾,任凭她的针线把你缓慢地穿刺反复地缠绕。
你像一个受尽折磨的犯人,只盼着早点被赦免。
这时她轻声嗅一下鼻子,收回即将滑落的一点鼻液。
然后扎进你的怀里,用牙齿咬断打结的线头。
你被咬得痛彻心肺,直想嗥叫当她抬起头,你终于透过气来,竟是浑身大汗你感到你像一个孩子被谁从敞开的衣襟领出去迟迟不能回返。
或者你就像那颗纽扣,无论怎样挣脱始终被一根线紧紧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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