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旦的古诗

一天又一天,你坐在这里,重复着,你的工作终于枉然,因为人们自己是脏污的,分泌的奴隶!飘在日光下的鲜明的衣裳,你的慰藉和男孩女孩的好的印象,多么快就要暗中回到你的手里求援。
于是世界永远的光烫,而你的报酬是无尽的日子在痛苦的洗刷里在永远不反悔里永远地循环。
你比你的主顾要洁净一点。
1941年12月
这样的职务是应该颂扬的:我们小小的乞丐,宣传家,信差,一清早就学会翻觔斗,争吵,期待——只为了把“昨天”写来的公文放到“今天”的生命里,燃烧,变灰。
而整个城市在早晨八点钟摇摆着如同风雨摇过松林,当我们吃着早点我们的心就承受全世界踏来的脚步——沉落在太阳刚刚上升的雾色之中。
这以后我们就忙着去沉睡,一处又一处,我们的梦被集拢着知道你们喊出来使我们吃惊。
1941年12月注:李方编《穆旦诗全集》本中,“觔斗”作“斛斗”,诗末无标点,疑有误,以上按常识更正。
我们看见的是一片风景:多姿的树,富有哲理的坟墓,那风吹的草香也不能深入他们的匆忙,他们由永恒躲入刹那的掩护。
事实上已承认了大地是母亲,由把几码外的大地当作敌人,用烟幕来掩蔽,用枪炮射击,不过招来损伤:真正的敌人从未在这里。
人和人的距离却因而拉长,人和人的距离才忽而缩短,危险这样靠近,眼泪和微笑合而为人生:这里是单纯的缩形。
也是最古老的职业,越来我们越看到其中的利润,从小就学起,残酷总嫌不够,全世界的正义都这么要求。
1945年7月注:本诗曾经作者修订,以上选用的是《蛇的诱惑》(曹元勇编)版本。
《穆旦诗全集》(李方编)版本有2处异文:……用烟当掩蔽,用枪炮射击,不过招来损伤,永恒的敌人从未在这里。
…………
黑夜里叫出了野性的呼喊,是谁,谁噬咬它受了创伤?
在坚实的肉里那些深深的血的沟渠,血的沟渠,灌溉了翻白的花,在青铜样的皮上!是多大的奇迹,从紫色的血泊中它抖身,它站立,它跃起,风在鞭挞它痛楚的喘息。
然而,那是一团猛烈的火焰,是对死亡蕴积的野性的凶残,在狂暴的原野和荆棘的山谷里,像一阵怒涛绞着无边的海浪,它拧起全身的力。
在黑暗中,随着一声凄厉的号叫,它是以如星的锐利的眼睛,射出那可怕的复仇的光芒。
1937年11月
下午两点钟,有一个学习会。
我和小张,我们拿着书和笔记,一路默默地向着会议室走去。
是春天呵!吹来了一阵熏风,人的心都跳跃,迷醉而又扩张。
下午两点钟,有一个学习会:阅读,谈话,争辩,微笑和焦急,一屋子的烟雾出现在我的眼前。
多蓝的天呵!小鸟都在歌唱,把爱情的欲望散播到心灵里。
我和小张,我们拿着书和笔记,走过街道,走过草地,走过小桥,对了,走过小桥,像所有的人那样……对面迎过来爱情的笑脸,影影绰绰,又没入一屋子的烟雾。
笔记要记什么?
天空说些什么?
是不是说,这日子如此晴和,这街道,这草地,都是为了你?
心里是太阳,脚步是阳光下的草,向下午两点钟,向学习会走去。
1957年
1、一个青年人站在现实和梦的桥梁上我已经疲倦了,我要去寻找异方的梦。
那儿有碧绿的大野,有成熟的果子,有晴朗的天空,大野里永远散发着日炙的气息,使季节滋长,那时候我得以自由,我要在蔚蓝的天空下酣睡。
谁说这儿是真实的?
你带我在你的梳妆室里旋转,告诉我这一样是爱情,这一样是希望,这一样是悲伤,无尽的涡流飘荡你,你让我躺在你的胸怀,当黄昏溶进了夜雾,吞蚀的黑影悄悄地爬来。
O让我离去,既然这儿一切都是枉然,我要去寻找异方的梦,我要走出凡是落絮飞扬的地方,因为我的心里常常下着初春的梅雨,现在就要放晴,在云雾的裂纹里,我看见了一片腾起的,像梦。
2、现实的洪流冲毁了桥梁,他躲在真空里什么都显然褪色了,一切是病恹而虚空,朵朵盛开的大理石似的百合,伸在土壤的欲望里颤抖,土壤的欲望是裸露而赤红的,但它已是我们的仇敌,当生命化作了轻风,而风丝在百合忧郁的芬芳上飘流。
自然我可以跟着她走,走进一座诡秘的迷宫,在那里像一头吐丝的蚕,抽出青春的汁液来团团地自缚;散步,谈电影,吃馆子,组织体面的家庭,请来最懂礼貌的朋友茶会,然而我是期待着野性的呼喊,我蜷伏在无尽的乡愁里过活。
而溽暑是这么快地逝去了,那喷着浓烟和密雨的季候;而我已经渐渐老了,你可以看见我整日整夜地围着炉火,梦昧似的喃喃着,像孤立在浪潮里的一块石头,当我想着回忆将是一片空白,对着炉火,感不到一点温热。
3、新鲜的空气透进来了,他会健康起来吗在昆明湖畔我闲踱着,昆明湖的水色澄碧而温暖,莺燕在激动地歌唱,一片新绿从大地的旧根里熊熊燃烧,播种的季节——观念的突变——然而我们的爱情是太古老了,一次颓废列车,沿着细碎之死的温柔,无限生之尝试的苦恼。
我长大在古诗词的山水里,我们的太阳也是太古老了,没有气流的激变,没有山海的倒转,人在单调疲倦中死去。
突进!因为我看见一片新绿从大地的旧根里熊熊燃烧,我要赶到车站搭一九四○年的车开向最炽热的熔炉里。
虽然我还没有为饥寒,残酷,绝望,鞭打出过信仰来,没有热烈地喊过同志,没有流过同情泪,没有闻过血腥,然而我有过多的无法表现的情感,一颗充满熔岩的心期待深沉明晰的固定。
一颗冬日的种子期待着新生。
1940年3月
想起那携带泥沙的滚滚河水,也必曾明媚,像我门前的小溪,原来有花草生在它的两岸,人来人往,谁都赞叹它的美丽。
只因为几千年受到了郁积,它愤怒,咆哮,波浪朝天空澎湃,但也终于没有出头,于是它溢出两岸,给自己带来了灾害。
又像这古国的广阔的智慧,几千年来受到了压抑、挫折,于是泛滥为荒凉、忍耐和叹息,有多少生之呼唤都被淹没!虽然也给勇者生长了食粮,死亡和毒草却暗藏在里面;谁走过它,不为它的险恶惊惧?
泥沙滚滚,已不见昔日的欢颜!呵,我欢呼你,“科学”加上“仁爱”!如今,这长远的浊流由你引导,将化为晴朗的笑,而它那心窝还要迸出多少热电向生活祝祷!1957年
我是一个老人。
我默默地守着这迷漫一切的,昏乱的黑夜。
我醒了又睡着,睡着又醒了,然而总是同一的,黑暗的浪潮,从远远的古京流过了无数小岛,同一的陆沉的声音碎落在我的耳岸:无数人活着,死了。
那些淫荡的游梦人,庄严的幽灵,拖着僵尸在街上走的,伏在女人耳边诉说着热情的怀疑分子,冷血的悲观论者,和臭虫似的,在饭店,商行,剧院,汽车间爬行的吸血动物,这些我都看见了不能忍受。
我是一个老人,失却了气力了,只有躺在床上,静静等候。
然而总传来阵阵狞恶的笑声,从漆黑的阳光下,高楼窗灯罩的洞穴下,和“新中国”的沙发,爵士乐,英语会话,最时兴的葬礼。
——是这样蜂拥的一群,笑脸碰着笑脸,狡狯骗过狡狯,这些鬼魂阿谀着,阴谋着投生,在墙根下,我可以听见那未来的大使夫人,简任秘书,专家,厂主,已得到热烈的喝采和掌声。
呵,这些我都听见了不能忍受。
但是我的孩子们战争去了,(我的可爱的孩子们茹着苦辛,他们去杀死那吃人的海盗。
)我默默地躺在床上。
黑夜摇我的心使我不能入梦,因为在一些可怕的幻影里,我总念着我孩子们未来的命运。
我想着又想着,荒芜的精力折磨我,黑暗的浪潮拍打我,蚀去了我的欢乐,什么时候我可以搬开那块沉沉的碑石,孤立在墓草边上的死的诅咒和生的朦胧?
在那底下隐藏着许多老人的青春。
但是我的健壮的孩子们战争去了,(他们去杀死那比一切更恶毒的海盗,)为了想念和期待,我咽进这黑夜里不断的血丝……1940年4月
我常常想念不幸的人们,如同暗室的囚徒窥伺着光明,自从命运和神祗失去了主宰,我们更痛地抚摸着我们的伤痕,在遥远的古代里有野蛮的战争,有春闺的怨女和自溺的诗人,是谁安排荒诞到让我们讽笑,笑过了千年,千年中更大的不幸。
诞生以后我们就学习着忏悔,我们也曾哭泣过为了自己的侵凌,这样多的是彼此的过失,仿佛人类就是愚蠢加上愚蠢——是谁的分派?
一年又一年,我们共同的天国忍受着割分,所有的智慧不能够收束起,最好的心愿已在倾圮下无声。
像一只逃奔的小鸟,我们的生活孤单着,永远在恐惧下进行,如果这里集腋起一点温暖,一定的,我们会在那里得到憎恨,然而在漫长的梦魇惊破的地方,一切的不幸汇合,像汹涌的海浪,我们的大陆将被残酷来冲洗,洗去人间多年山峦的图案——是那里凝固着我们的血泪和阴影。
而海,这解救我们的猖狂的母亲,永远地溶解,永远地向我们呼啸,呼啸着山峦间隔离的儿女们,无论在黄昏的路上,或从碎裂的心里,我都听见了她的不可抗拒的声音,低沉的,摇动在睡眠和睡眠之间,当我想念着所有不幸的人们。
1940年9月
秋晚灯下,我翻阅一页历史……窗外是今夜的月,今夜的人间,一条蔷薇花路伸向无尽远,色彩缤纷,珍异的浓香扑散。
于是有奔程的旅人以手,脚贪婪地抚摸这毒恶的花朵,(呵,他的鲜血在每一步上滴落!)他青色的心浸进辛辣的汁液腐酵着,也许要酿成一盅古旧的醇酒?
一饮而丧失了本真。
也许他终于象一匹老迈的战马,披戴无数的伤痕,木然嘶鸣。
而此刻我停伫在一页历史上,摸索自己未经世故的足迹在荒莽的年代,当人类还是一群淡淡的,从远方投来的影,朦胧,可爱,投在我心上。
天雨天晴,一切是广阔无边,一切都开始滋生,互相交溶。
无数荒诞的野兽游行云雾里,(那时候云雾盘旋在地上,)矫健而自由,嬉戏地泳进了从地心里不断涌出来的火热的熔岩,蕴藏着多少野力,多少跳动着的雏形的山川,这就是美丽的化石。
而今那野兽绝迹了,火山口经时日折磨也冷涸了,空留下暗黄的一页,等待十年前的友人和我讲说。
灯下,有谁听见在周身起伏的那痛苦的,人世的喧声?
被冲击在今夜的隅落里,而我望着等待我的蔷薇花路,沉默。
1939年
在以前,幽暗的佛殿里充满寂寞,银白的香炉里早就熄灭了火星,我们知道万有的只是些干燥的泥土,虽然,塑在宝座里,他的眼睛仍旧闪着理性的,怯懦的光芒,算知过去和未来。
而那些有罪的以无数错误堆起历史的男女——那些匍匐着现出了神力的,他们终于哭泣了,并且离去。
政论家们枉然呐喊:我们要自由!负心人已去到了荒凉的冰岛,伸出两手,向着肃杀的命运的天:“给我热!为什么不给我热?
我沉思地期待着伟大的爱情!都去掉吧:那些喧嚣,愤怒,血汗,人间的尘土!我的身体多么洁净。
“然而却冻结在流转的冰川里,每秒钟嘲笑我,每秒过去了,那不可挽救的死和不可触及的希望;给我安慰!让我知道“我自己的恐惧,在欢快的时候,和我的欢快,在恐惧的时候,让我知道自己究竟是死还是生,为什么太阳永在地平的远处绕走……”1940年9月5日
一样的青天一样的太阳,一样的白山黑水铺陈一片大麦场;可是飞鸟飞过来也得惊呼:呀!这哪里还是旧时的景象?
我洒着一腔热泪对鸟默然——我们同忍受这傲红的国旗在空中飘荡!眼看祖先们的血汗化成了轻烟,铁鸟击碎了故去英雄们的笑脸!眼看四千年的光辉一旦塌沉,铁蹄更翻起了敌人的凶焰;坟墓里的人也许要急起高呼:“喂,我们的功绩怎么任人摧残?
你良善的子孙们哟,怎为后人做一个榜样!”可惜黄土泥塞了他的嘴唇,哭泣又吞咽了他们的声响。
新的血涂着新的裂纹,广博的人群再受一次强暴的瓜分;一样的生命一样的臂膊,我洒着一腔热血对鸟默然。
站在那里我像站在云端上,碧蓝的天际不留人一丝凡想,微风顽皮地腻在耳朵旁,告诉我——春在姣媚地披上她的晚装;可是太阳仍是和煦的灿烂,野草柔顺地依附在我脚边,半个树枝也会伸出这古墙,青翠地,飘过一点香气在空中荡漾......远处,青苗托住了几间泥房,影绰的人影背靠在白云边峰。
流水吸着每一秒间的呼吸,波动着,寂静——寂静——蓦地几声巨响,池塘里已冲出几只水鸟,飞上高空打旋。
1935年6月13日
美国怎样教育下一代?
专家的笑脸会有一套解答;我只遇见过母亲,愁眉不展,问我对她的孩子有什么办法?
小彼得,和他的邻居没有两样,腰里怀着枪,走路摇摇摆摆,每天在街上以杀人当游戏,说话讲究狠,动手讲究快,妈妈的规劝是耳边风,姐妹看见他都害怕地躲开:且不要相信他是个英雄,谁打倒他,他便绝对地服从。
啊,小彼得,不念书,不吃饭,每天跟着首领在街头转。
起初你也是个敏感的孩子,为什么学得这么麻木,这么冷酷?
可是电影,无线电,连环图画,指引了你作人的第一步?
杀人放火的好汉真吸引人,明抢和暗骗才最可佩服:害了别人,虽然不讲究良心,他们可是快乐而又成功。
呵,成功!学校里的教科书可不也说成功是多么光荣!可怜的彼得,等你再长大一点,就会看到你的手枪不够用。
报纸每天宣扬堕落和奸诈,商业广告极力耻笑着贫穷。
你怎么活下去?
怎样快掘金?
怎样使出手段去制服别人?
自私的欲望不得不增长,你终于是满意还是绝望,夸张的色情到处在表演,使你年青的心更加不平衡。
疯人院?
或者青少年改造所?
别让它为你打开黑色的大门!呵,小彼得,逃吧;你逃不开;屋角暗藏着各样的灾害。
黑衣牧师每星期向你招手,让你厌弃世界和正当的追求;各种悲观哲学等在书店里,用各样的逻辑要给你忧愁;只要翻一翻,看一看,想一想,无论你多高或多低的胃口,鬼魅似的阴影准保要遮丑,你生命里的上升的太阳,彼得呵,无怪你的母亲愁眉不展,她忧闷的日子还很长,很长,其实你安全冲过了这么多关口,最后一只手要抓住你不放,那只手呀,正在描绘战争的蓝图,那图上就要涂满你的血肉!1951年11月
这场不意的全体的试验,这毫无错误的一加一的计算,我们由幻觉渐渐往里缩小直到立定在现实的冷刺上显现:那丑恶的全已疼过在我们心里,那美丽的也重在我们的眼里燃烧,现在,一个清晰的理想呼求出生,最大的阻碍:要把你们击倒,那被强占了身体的灵魂每日每夜梦寐着归还,它已经洗净,不死的意志更明亮,它就要回来,你们再不能阻拦;多么久了,我们情感的弱点枉然地向那深陷下去的旋转,那不能补偿的如今已经起来,最后的清算,就站在你们面前。
1945年7月
我的叔父死了,我不敢哭,我害怕封建主义的复辟;我的心想笑,但我不敢笑:是不是这里有一杯毒剂?
一个孩子的温暖的小手使我忆起了过去的荒凉,我的欢欣总想落一滴泪,但泪没落出,就碰到希望。
平衡把我变成了一棵树,它的枝叶缓缓伸向春天,从幽暗的根上升的汁液在明亮的叶片不断回旋。
1957年
他向我,笑着,这儿倒凉快,当我擦着汗珠,弹去爬山的土,当我看见他的瘦弱的身体战抖,在地下一阵隐隐的风里。
他笑着,你不应该放过这个消遣的时机,这是上海的申报,唉这五光十色的新闻,让我们坐过去,那里有一线暗黄的光。
我想起大街上疯狂的跑着的人们,那些个残酷的,为死亡恫吓的人们,像是蜂踊的昆虫,向我们的洞里挤。
谁知道农夫把什么种子洒在这地里?
我正在高楼上睡觉,一个说,我在洗澡。
你想最近的市价会有变动吗?
府上是?
哦哦,改日一定拜访,我最近很忙。
寂静。
他们像觉到了氧气的缺乏,虽然地下是安全的。
互相观望着:O黑色的脸,黑色的身子,黑色的手!这时候我听见大风在阳光里附在每个人的耳边吹出细细的呼唤,从他的屋檐,从他的书页,从他的血里。
炼丹的术士落下沉重的眼睑,不觉坠入了梦里,无数个阴魂跑出了地狱,悄悄收摄了,火烧,剥皮,听他号出极乐园的声息。
O看,在古代的大森林里,那个渐渐冰冷了的僵尸!我站起来,这里的空气太窒息,我说,一切完了吧,让我们出去!但是他拉住我,这是不是你的好友,她在上海的饭店结了婚,看看这启事!我已经忘了摘一朵洁白的丁香花挟在书里,我已经忘了在公园里摇一只手杖,在霓虹灯下飘过,听Love Parade散播,O我忘了用淡紫的墨水,在红茶里加一片柠檬。
当你低下头,重又抬起,你就看见眼前的这许多人,你看见原野上的那许多人,  你看见你再也看不见的无数的人们,于是觉得你染上了黑色,和这些人们一样。
那个僵尸在痛苦的动转,他轻轻地起来烧着炉丹,在古代的森林漆黑的夜里,“毁灭,毁灭”一个声音喊,“你那枉然的古旧的炉丹。
死在梦里!坠入你的苦难!听你既乐得三资多么洪亮!”谁胜利了,他说,打下几架敌机?
我笑,是我。
当人们回到家里,弹去青草和泥土,从他们头上所编织的大网里,我是独自走上了被炸毁的楼,而发见我自己死在那儿僵硬的,满脸上是欢笑,眼泪,和叹息。
1939年4月
我看一阵向晚的春风悄悄揉过丰润的青草,我看它们低首又低首,也许远水荡起了一片绿潮;我看飞鸟平展着翅翼静静吸入深远的晴空里,我看流云慢慢地红晕无意沉醉了凝望它的大地。
O,逝去的多少欢乐和忧戚,我枉然在你的心胸里描画!O!多少年来你丰润的生命永在寂静的谐奏里勃发。
也许远古的哲人怀着热望,曾向你舒出咏赞的叹息,如今却只见他生命的静流随着季节的起伏而飘逸。
去吧,去吧,O生命的飞奔,叫天风挽你坦荡地漫游,像鸟的歌唱,云的流盼,树的摇曳;O,让我的呼吸与自然合流!让欢笑和哀愁洒向我心里,像季节燃起花朵又把它吹熄。
1938年6月

阿大在上海某家工厂里劳作了十年,贫穷,枯槁。
只因为还余下一点力量,一九三八年他战死于台儿庄沙场。
在他瞑目的时候天空中涌起了彩霞,染去他的血,等待一早复仇的太阳。
昨天我碰见了年轻的厂主,我的朋友,而感叹着报上的伤亡。
我们跳了一点钟狐步,又喝些酒。
忽然他觉得自己身上长了刚毛,脚下濡着血,门外起了大风。
他惊问我这是什么,我不知道这是什么。
又名: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这样的日子,这样才叫生活,再不必做牛,做马,坐办公室,大家的身子都已直立,再不必给压制者挤出一切,累得半死,得到酬劳还要感激,终不过给快乐的人们垫底,还有你,几乎已经牺牲,为了社会里大言不惭的爱情,现在由危险渡入安全的和平,还有你,从来得不到准许这样充分的表现你自己,社会只要你平庸,一直到死,可是今天,所有的无力都在新生,巨狮已经咆哮,过去是奴隶,冷淡,和叹息,这样的日子,这样才叫生活,太阳晒着你,风吹着你,和你对面的再不是恐惧,人民的世纪,大家终于起来为日常生活而战,为自己牺牲,人民里有了自己的英雄。
有了自己的笑,有了志愿的死,多么久了我们只是在梦想,如今一切终于在我们手中,有这么一天,不必再乞求,为爱情生活,大家都放心,大家的血里复旋起古代的英灵,这是真正的力,为我们取得,不可屈辱的力,如今得到证明,在坦途前进,每一步都是欢欣,别了,那寂寞而阴暗的小屋,别了,那都市的霉烂的生活,看看我们,这样的今天才是生!1945年5月9日欧战胜利日。
春天是人间的保姆,带领一切到秋天成熟,劝服你用温暖的阳光,用风和雨,使土地重复,林间的群鸟于是欢叫,村外的小河也开始忙碌。
我们知道它向东流,那扎根水稻已经青青,红色的花朵开出墙外,因此燃着了路人的心,春天的邀请,万物都答应,说不得的只有我的爱情。
那是一片嗡营的树荫,我的好姑娘居住在其中,你过河找她并不容易,因为她家有一窠蜜蜂,你和她讲话,也许枉然,因为她听着它们的嗡营。
好啦,你只有帮她喂养那叮人的,有翅的小虫,直到丁香和紫荆开花,我的日子就这样断送:我的话还一句没有出口,蜜蜂的好梦却每天不同。
我的埋怨还没有说完,秋风来了把一切变更,春天的花朵你再也看不见,乳和蜜降临,一切都安静,只有我的说不得的爱情,还在园里不断的嗡营。
直到好姑娘她忽然叹息,那缓慢的蜗牛才又爬行,既然一切由上帝安排,你只有高兴,你只有等,冬天已在我们的头发上,是那时我得到她的应允。
1945年4月
百家争鸣固然很好,九十九家难道不行?
我这一家虽然也有话说,现在可患着虚心的病。
我们的会议室济济一堂,恰好是一百零一个人,为什么偏多了一个?
他呀,是主席,单等作结论。
因此,我就有点心虚,盘算好了要见机行事;首先是小赵发了言,句句都表示毫无见识。
但主席却给了一番奖励;钱、孙两人接着讲话,虽然条理分明,我知道那内容可是半真半假。
老李去年做过检讨,这次他又开起大炮,虽然火气没有以前旺盛,可是句句都不满领导。
“怎么?
这岂非人身攻击?
争鸣是为了学术问题!应该好好研究文件,最好不要有宗派情绪!”周同志一向发言正确,一向得到领导的支持;因此他这一说开呀,看,有谁敢说半个不是?
问题转到了原则性上,最脑人的有三个名词:这样一来,空气可热闹了,发言的足有五十位同志。
其中一位绰号“应声虫”,还有一位是“假前进”,他们两人展开了舌战,真是一刀一枪,难解难分。
有谁不幸提到一个事实,和权威意见显然不同,没发言的赶紧抓住机会,在这一点上“左”了一通:“这一点是人所共知!”“某同志立场很有问题!”主席说过不要扣帽子,因此,后一句话说得很弯曲。
就这样,我挨到了散会时间,我一直都没有发言,主席非要我说两句话,我就站起来讲了三点:第一,今天的会我很兴奋,第二,争鸣争得相当成功,第三,希望这样的会多开几次,大家更可以开诚布公……  附记读者,可别把我这篇记载来比作文学上的典型,因为,事实是,事过境迁,这已不是今日的情形。
那么,又何必拿出来发表?
我想编者看得很清楚:在九十九家争鸣之外,也该登一家不鸣的小卒。
1957年
在一张白纸上描出个圆圈,点个黑点,就算是城市吧,你知道我画的正在天空上,那儿呢,那颗闪耀的蓝色小星!于是你想着你丢失的爱情,独自走进卧室里踱来踱去。
朋友,天文台上有人用望远镜正在寻索你千年后的光辉呢,也许你招招手,也许你睡了?
1939年6月
1多少人的青春在这里迷醉,然后走上熙攘的路程,朦胧的是你的怠倦,云光和水,他们的自己失去了随着就遗忘,多少次了你的园门开启,你的美繁复,你的心变冷,尽管四季的歌喉唱得多好,当无翼而来的夜露凝重——等你老了,独自对着炉火,就会知道有一个灵魂也静静地,他曾经爱你的变化无尽,旅梦碎了,他爱你的愁绪纷纷。
2每次相见你闪来的倒影千万端机缘和你的火凝成,已经为每一分每一秒的事体在我的心里碾碎无形,你的跳动的波纹,你的空灵的笑,我徒然渴望拥有,它们来了又逝去在神的智慧里,留下的不过是我曲折的感情,看你去了,在无望的追想中,这就是为什么我常常沉默:直到你再来,以新的火摒挡我所嫉妒的时间的黑影。
1944年6月
日里夜里,飞机起来和降落以三百里的速度增加着希望,历史的这一步必须要踏出:汽车穿流着如夏日的河谷,这一个城市,拱卫在行动的中心,太阳走下来向每个人歌唱:我不辨是非,也不分种族,我只要你向泥土扩张,和我一样。
过去的还想在这里停留,“现在”却袭击如一场传染病,各种饥渴全都要满足,商人和毛虫欢快如美军,将军们正聚起眺望着远方,这里不过是朝“未来”的跳板,凡有力量的都可以上来,是你还是他暂时全不管。
1945年7月
城市的夷平者,回到城市来,没有个性的兵,重新恢复一个人,战争太给你寂寞,可是回想那钢铁的伴侣曾给你欢乐,这里却不成:陌生还是陌生,没有燃烧的字,可以为它舍命,也没有很快的亲切,孩子般的无耻,那里全打破这里的平庸,也没有从危险逼出的幻想,习惯于取得,人们都近乎等待而且茫然,没有办法生活,城市的保卫者,回到母亲的胸怀:过去是死,现在渴望再生,过去是分离违反着感情,但是我们的胜利者回来看见失败,和平的赐与者,你也许不能立刻回到和平,在和平里粉碎,由不同的每天变为相同,毫未准备,死难者生还的伙伴,你未来的好日子还隐藏着敌人。
我们在摸索:没有什么可以并比,当你们巨大的意义忽然结束;要恢复自然,在行动后的空虚里,要换下制服,热血的梦想者虽然有点苍老,也许反不如穿上那样容易;过去有牺牲的欢快,现在则是日常生活,现在要拾起过去遗弃的,虽然已回到我们当中!辛苦的弟兄,你却有点隔膜,想着年青的日子在那些有名的地方,因为是在一次人类的错误里,包括你自己,从战争回来的,你得到难忘的光荣。
1945年4月注:本诗曾经作者修改,以上选用的是《蛇的诱惑》(曹元勇编)版本,下面是《穆旦诗全集》(李方编)版本中不同的部分,因无第一手资料,无法进一步校勘。
……那钢铁的伴侣也给你欢乐,…… …………而且腐烂,没有办法生活,城市的保护者,回到母亲的胸怀:……和平的给予者,你也许不能…… …………要换下制服,热血的梦醒者……过去遗弃的,虽然是回到我们当中——辛苦过的弟兄,你那有点隔膜,想着年轻的日子在那些有名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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